【夤夜三更，仍未入眠。翻身来侧躺着，抱着被子望窗外，只瞧见一弯残月，还有一半不是叫那鸱吻兽吃了去，便是被檐角挡在了后头】
【晓风残月】
【又是半刻。终不欲再放任忧思自流，合衣起身来，轻手轻脚的出了晏归。在转角寻到一盏孤灯，便借着那扑闪不定的微光，熟门熟路的摸到来鹤门前。方过月门，便见守门宫女规规矩矩地当值，心中又一阵落寞，气她们为何不学晏归那群奴才只管偷懒。却在偃旗息鼓正欲踏上归途时，瞥见内室的窗牖洞开，喜上眉梢，小心翼翼的挪过去，趴在窗口，朝着雕花架子床上正熟睡的玉鸾儿，轻而快的唤了声】
玉鸾儿姐姐！玉鸾儿姐姐！
【我知她的眠浅】

【我自慵眠中豁醒时，萦于耳畔的两声轻唤也虚实不辩，探身朝声起处张望，见是额尔赫正立于窗前】
【世事交迁，惟今宫内只余额尔赫，与我是自垂髫总髻便结下的情谊，每每于椒闱中得见皆怀忻悦，仿佛见的不止是她，亦是昔岁攸乐无忧的自己。可怜她自幼虚羸，失恃于建昌末年，此后寄养在襄嫔膝下。我自居寿康罕问外事，却也难避时有过耳的风言影语——无非是群姝献茶那日，打万春亭吹来的】
【披衣起坐，遥遥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待凑至近前，蹬上窗前小椅，一手扒拉着窗槛，另一手伸向她，压低了声线】来，拉我一把。
【正门就在几步开外，原也无须耗此周章。只那样一来，一言一动尽落在宫人看顾之下，如此良夜便再非独属于式殷与玉鸾】
【不多时履于平地，邀她并坐廊下。月已移下中天，蟾光幽隐，转烛忽闪】这样晚了，妹妹怎么一个人出来？

【唤了两声不见响动，心里的小火苗霎时又惊灭。侧首瞧了瞧来鹤门庭的方向，忧心方才阒静中陡然迸发的叫唤声会引来警觉的仆兽。夜静更阑，又兼胆怯心虚，自是草木皆兵】
【月亮正悬在檐顶，清光洒下来，照亮了身后高高低低的草树与花。犹是这般隐在阴影里，不易叫人察觉的代价，是瞧不清屋里头的动静】
【度秒如年。直至我等的人施施然立在对面，方落下心中大石。伸手去接她，又恐气力不足，一璧使劲儿抻着，一璧启口轻声提醒】姐姐小心些，窗棂高，勿要摔了
【残灯吹灭了灯芯，丢在一旁细密的草丛里。同玉鸾儿姐姐并肩一道坐在廊下，仍觉清冷，又往她那处蹭了蹭，也不瞧她，只扬首瞧着那已让黑云吃了大半的玉钩，轻轻的将心事说给她听】
玉鸾儿姐姐，我又没有额娘了

【晓她又之一字的来由，及这字间所蕴的分量，闻者聆似轻薄，言者犹负千钧】
【自入紫阙，便与宝娘娘居于一处，倘骤而将我迁往别宫，已是不难想见的怅然自失，遑论往来探视亦不准许。而天伦之慈又与舐犊之情相异，是以虽不能对她所遇感同身受，也不难自推己及人的茕怀中窥见一斑】
【我尝与萨音戏言，自寿康至乾所颇费脚程，便是这禁城之中最远的距离。今又恍觉不然，襄妃所居的长春位处西宫，与慈宁分明相去不远，今也似弱水之隔】
【萤烛既灭，但余霜影空濛，湛洒下料峭清寒。察觉她似也偎近些许，展臂自身后将人揽于其中】
皇叔恼的并非是你。颁此旨意，想也有他的忖量。
【为君者慎以权衡，况我对事由原委知之甚少，不好贸然论及。稍顿半晌，斟酌着开口】但做阿玛的，总归不忍见子女成日忧戚，兴许不过多时，便要收回成命了。

【实则方才躲在檐下暗处惴惴难安的时候，我业是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便不管不顾往寿康来的。生怕万一叫人捉了话柄来责难，平白给玉鸾儿姐姐和宝皇贵妃娘娘招生是非云云。可当我正耷拉的脑袋靠上那削瘦肩膀时，当空落落的腰际叫一双藕臂环绕时，我却无比庆幸此刻我在这里，庆幸这座冷寂的丹宫紫阙里，还有一个能叫我卸下一身防备与伪装，心贴心说话的人】
【她恐是这世上，唯一二能懂我的人了】
他会吗？【好似是过了许久，对着清冷的弦月，喃喃地、希冀地吐出一问，而后又极快的自我否定】
可他已然不止是我的阿玛了，他是皇阿玛，一言九鼎的皇上呀……【况乎我的阿玛，又何曾在乎过我的忧戚】
那日我听到一句话，不记得是哪位后妃娘娘同皇玛嬷闲话时说的
【心底凉薄一片，是比这月色还清寂。唇角讪讪一弯，偏靥觑玉鸾，声儿温温，浑不似心声】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建昌十年，皇玛法诏谕停肃府内帑，彼年尚且人事不谙，于府中聆得阿玛为父子生罅事一径忧惴时，也只稚声应了句】
天下又岂会有做阿玛的，当真生子女的气呢？
【数载之后，于这和云伴月、远山衔斗的漏夜里，我也将此话原样道与额尔赫听。为君者从来称孤道寡，此刻我聆她语及皇叔，彰灼于话间的是对天子的既惑且惧。殊不知我又多企望阿玛尚在，而今也当是数十位弟妹的皇阿玛，为天下子臣深加敬慕的君王。而非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眠于景陵供人凭悼的孝宗】
【皇叔却又是与阿玛不同的——阿玛待下多垂宽宥，纵使弥天之过也愿崇好生之德。至于皇叔为君之道，自他先时处置博尔君时的决断如流，也可稍窥一斑】
可皇叔不许人置喙此事，想来过些时日，自己便想通了。
【我不晓帝王之术，忖来总难以万全。因而这话自口中幽幽道出时，也并非是很有底气。语及未许置喙，膺中却已有忖量，转又温言慰她】
倘若真是如此，那也是待旁人，额尔赫是他的长女，生于潜邸的公主，自是与他们不同的。

【“……，额尔赫是他的长女，生于潜邸的公主，自是与他们不同的”】
【半晌未应。夜风摸黑偷偷在树叶间翻滚，清寂的月色下，那西索的声儿更显悲凉。玉鸾儿的温言劝慰，像极了春寒料峭里的午阳，足以暖风，却奈何冰凌高挂——熹微的煦和于坚冰而言何足为惧？那一言“想来”、一句“倘若”，她的劝言本也没有底气，就同那月上婵宫一般，缥缈虚无】
【遑论我心知肚明，所谓潜邸的长女，于庙堂之上的皇父而言，根本算不得甚么“不同”。庶出的女儿，母非宠亦无权，既不聪慧又是羸骨。这样的“长女”，无非霸占年岁的便宜，而这本不够格成为冷心的父亲青睐的根由】
【直到枝叶间栖息的鸟兽为清梦惊扰，扑腾的翅膀将阒寂戳破。在万籁重归于静默之前，终算启了唇，仍是淡淡的、却裹挟了一丝惑与一丝无名的钦羡，问她】
玉鸾儿姐姐，你想皇伯吗【孝宗皇帝，她的皇阿玛】

【自正观改元，关乎皇考诸事，一应宫人于我跟前皆知讳避，便是挚友如萨音、尊崇如太妃，镇日里也鲜与我言及。前有溪生以《孟子》中章句相询时无意刺触，倘今夕这疑窦出自旁人，此际的我大抵未肯予他几分体面的和应，甚要恼他重揭旧章，一全己身猎奇之欲念。可额尔赫又与旁人不同，她肯共我推心置腹，甚要较我更早些体味失怙之恸，由是此问出于她口，倒教我肯耐性将幽衷和盘告与】
不仅是皇阿玛，也会想额娘、哥哥，几位姨娘，还有……
【博尔君氏生前作乱宫闱，已作禁城之中尽人皆知的秘辛。小青与之一道受牵，此前几回出宫路经甘露胡同，皆逡巡于巷口未敢涉足，盖因不知以何面目待她，又教她以何状貌见我】
【时有喟声落在沉夜里几不可闻，稍缓又道】会想从前在潜邸的事情，也会想，倘若皇阿玛未去，而今也当添了数十位皇弟、皇妹。
【届时上有嫡女为尊，再逢嗣胤接踵，阿玛先时待我与小青之宠光，亦要如数分诸旁人】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天子虽居万乘、富有四海，也有他们难全的隐衷。若阿玛此时还在，兴许我更能与你感同——但此时，堪有君父的雨露、雷霆可尝，于我便已是再不可得的幸事。
【我也曾于鸦儿胡同口观天，彼时穹汉迢迢漫无垠际，仰观北斗错落如昔，却已深囿于这四方城内。肃王邸已易作龙泉寺，除来鹤之外，我无处可去，更无家可归】
太妃娘娘尝与我说，我在这儿过得好，他们在天上看了才高兴。
【宝娘娘虽则奉旨抚育，却也实与我有血缘相系。几载以来多所宠待，可谓事无巨细。因而与她虽不至疏离，近来也知鲜露忧色，免她见了与有戚戚】
我不晓得们能不能看见，只是你在这儿过得好——襄娘娘在长春宫，便是不能亲眼看见，也定会知晓、会欣悦的。

我今晚一定能回

【“……但此时，堪有君父的雨露、雷霆可尝，于我便已是再不可得的幸事”】
我懂，你说的，我都懂
【那芙蓉面上让夜色掩藏的凄楚，权因惺惺相惜而沉荡在我的心上。失恃与我不过是梦醒时分的骤然转折，而于她，隔着皇玛法的薨逝、坤宁的熊熊烈火、养心殿的颉颃、江山的更迭，而这桩桩件件，无一不是摧心剖肝、凄入肝脾。她合该比我更痛、更痛】
【偏靥来，左颊的梨涡盛满了月色，淡淡的，我笑着应她】你还有小青【柔荑相叠，似无言的约】
你也还有我
【月色如水】
【夫尝言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上善若水一章，畴昔病榻之侧额娘曾与我道述过千万遍，我虽不明她用意，却早已将此文熟记于心，其尾句言】
【——夫唯不争，故无尤】
【我尝于潜邸额娘灵前争过父爱，却遭王父训斥；后于宫中争襄萱之情，亦被皇父一诏而横斩。争之一字于我而言，泰半徒劳无功，不过是倔强的不肯向“求而不得”低头，到头来仍似海底捞月，终究一无所得】
【我晓得，他是我的君父：君在前，父居后——他先是江山与万民的君，而后方才是我的阿玛。但我想我还是会敬他、爱他，还是会小心翼翼的奢求那零星缥缈的父爱，也还是会为求之不得而黯然心伤——】
【只因他是这天地间，额尔赫唯一的阿玛】
我们都要好好的【两人依偎在一道，拢了拢身上的小袄，分了一些披到她肩上】
【是夜，乌穹沉寂、星河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