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中秋宴后

【盛世欢宴，大人之间觥筹交错，然儿辈岁轻，于宴上多坐不住，莫论我这焦躁的性儿，饭饱之余，无心场间歌舞，两眼滴溜溜，四处张望。终待宴罢，诸人散去，于桌案上顺手提了壶酒，又唤人将未动的几样点心，一并收了去，见人不解，嘴里忙嚷着不饱，自拿了东西，跑开了】
【此下应是各归宫去，紧了步子追逐，停在了守约跟前，咧了一口白牙】来，你快随我来。
【不做解释，招手引她过垂花门，将方才宴后顺手拎来的几样，自怀中取出，置于小院中的石几。此处静谧，这时辰并无他人打搅】

（天家玳筵不外乎玉馔金卮、舞乐升平。觥筹交错间真伪搀半的笑禁锢久了，半晌才歇过骤然隳弛的皮囊，自背吕至膝膑无不僵板，这饶是身出戚畹、长自阀阅也不曾见得阵仗，许是这椒庭予我的告诫，更晓得此处举步弥艰）
（酣畅后满堂肴核既尽，尊长离席，小辈才三五散去。我是果酒也不曾吃的，却教酒酢熏得步履踉跄，却不愿索性借势沉湎，和衣入梦，反徐徐归、踱步在月华漆地的的一潭秋中）
（也亏了仲秋、白兔捣药散彩云，烛龙衔耀般的银辉里，我才将他看得真切）
九阿哥？（盈盈一福，於向来浑顽在一处的孩提也不算失礼，方迟疑地追蹑在他身后）
（乾西四所各处的灯光次第吹熄，仅夜风里奄奄一息的羊角灯搁在石几上，周遭匍匐着他才解怀的几瓮，不消凑近瞧，香气已将它葫芦里瀽的宝贝揭露）
酒？您怎么……

【因这年岁，宴上不见烈酒，只饮果酿，况才允斟一杯，只粗略品得甜香，尚不知醉滋味。有不胜酒力一说，忖来，大抵与户枢不蠹同个理儿，无非是吃得少的缘故】
【借玉轮清辉，瞧清她胜雪两腮，再睇那身子，单薄得紧，好似入宫数月，不曾有变。至于何故，估摸便如适才宴上所见，不尽兴、不酣畅。故而将点心也一并推去，也免她归七录，心有怅然】
对，是酒，趁人不注意，我悄悄藏的。你再吃些点心垫垫，这里头满当，一会儿咱们多吃两杯。

（夜风吹缭乱蟾光，烟萝陆离的翳影洒落在身上，这才恍惚寒津倒生，遂将整个雪颈瑟缩回风氅中，眸光松散地游离在酒瓮间，喃喃）
我不会吃酒……
（从来非负气骄蹇之辈，定要躧波踏浪搏个头筹，何况是这醉顾八荒的浪宕浮名，不要也罢。虽不肖老酸儒，视酒为废业宜禁、孳生游惰的劣物，却从来幽闭户牖，不曾畅想若载酒危楼，瘗平生于酩酊一场的快意。如是，从来滴酒不沾，倒做足了长辈跟前儿最婉嫕讨巧的模样）
（停了停，才乍想起甚么似的，偏颐瞧向他）适才瞧您在殿上，可也是规规矩矩的。

【倒是羡人将杯换盏，堪称痛快，不解书中何故言及酒与愁肠，我倒瞧他们个个，笑得颇欢，手持玉斗，恨不能痛饮而尽。时下，并非厝火，我也图那欢畅，莫要叫始龀年，单留焚膏继晷的书生气】
【闻她絮语，敛眉定定瞧她，怪道】你知收敛，我还不知吗？怎么这会儿这般没眼力见？你在我跟前，天塌了，还有我给你顶着，只管痛痛快快地，左右是晚了，没人召你去读书。
【赫舍里教女，一贯有方，她奉为圭臬。端她矜持中见三分稚气，方是这年岁应有的模样。斟满递去，自率先饮下，眉头挑动去怂恿她】香呢，你再不尝尝，来日要后悔的。

你说的也是。
（禁城自是世间头等鸣珂之里，他于森严的教谕下行走，并不比我晚佩金羁。如是忖度，方轻轻点着下颏，又再将眸光递向他，亮得如一滴翠珠光晕）
不过，为何是我呢？（纵知身后有从龙之故、中表之亲，然定宗血胤遗世五十有余，君心臣忱亦仅止步廊庙，侍读贵女皆族出钟鼎、各占一席风流，我缘何能赚得他另眼相待）
（酒香真如摄魂艳逸的绮语，引人甘愿为它一诉衷“肠”，若错过了今宵，诗鬼的撞钟饮酒便只留芦洲客雁行、太白的对酌山花也不过空遗绿绮传响千年，我自诗篇里窥得只言片语，却永不能领悟其中真章。我早闻三杯能涤尽千愁万绪，何尝不愿一领略它其中玄奥，幕天席地在人间。鬼使神差地擎住小盅细颈，温吞而迟疑得应道）
那我尝尝。

【京门高闳，所出贵女中，不乏珠玉。许因有朔世提及的缘故，或因她过分规矩，适才竟一眼落定。将若干因由在脑中过了一遭，然到了嘴边，如何也道不出所以然，久久含糊道来】
缘分吧，我瞅你怪顺眼的。你不当是规规矩矩坐在那，我瞧着委屈。
【玉杯握在掌中，尚有甜酿的余温，未再斟，只是瞧着她。一番劝语后，终见她捏杯在手，是夜无风，倒把琼香留足，待她饮落，探着脑袋，借月端她神容，一壁好奇】
怎么样？你觉得喝着可还合口？【手提酒壶，缓缓凑前，以备她伸杯来取】

（我学起《七贤图》中鹤鸣之士的样子，却既无长鲸吸川的豪放，亦无举觞白眼的风姿，倒是刻鹄不成，每一举止都黏皮着骨，活似泥胎塑的，连早修炼熨帖的笑似乎都不得体了，牵强附会得胶着在荔腮上）
（先蹩脚地呷一口，喉管中涌入的均是辛辣，此后才自郁烈中觅得一味醇香，它跟引领着我，去探赜、玩索仅曾于文字中窥得的风姿，刘伶缘何病酲、蒋干岂会乘兴误盗图……）
合口是合口。
（揩了揩铅垂似的眼睑，尾音拉得悠长，两圆冷蟾无声地交叠在朱楼后）
可是……天上怎么有两个月亮呀！

【挈壶耳凑她前，缓缓入酒，淳甘馥馥，再自复斟满杯。思及前人之述，只此三两杯，尚不能解钟鼓馔玉何故不值一提，今也以酒樽对月，我自无愁绪，只饮来觅欢罢了】
【曼音悠悠入耳，仰头观月，分明只一轮，硕大澄明，乐道】你莫不是糊涂了？古虽有羿射九日之说，到底无稽之谈，我可从未听闻月亮也有两个的。
【只是话才说罢，我又立时恍然大悟，睇她桃红面，忙将手中酒饮尽，反反复复，也盼求能对影成三。许是急了，当真脑晕目眩，用残存的清醒说话】你说的不错。眼下瞧着，怪热闹的。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酩酊大醉，彼时的我并不知实情，只觉两颊烟熏火燎，他的声音也浑浊不清，还以为借仙人彩翟去到五岳遐荒，又仿佛过问青莲为何抱月投水、也曾敧靠吴季重的桂树……）
（我再度醒来时，已卧在七录阁的榻上，飞镜下楼，绿烟消弭，恍如一梦中）
（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夜，仍不及后事如何，只有将小字“孟蕤”吐露干净，从此也只以吉勒占相呼，自然，这是我们两人之间弥足珍贵、却不为外人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