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碧云笼雾、霜月不曾怜影孤，好似琼枝珠筵皆不见，惟一枝桃花隔水浮。原是等闲多情人，梦疏淡、鉴冰纨——我已经逐渐熟悉紫禁城的翠色与春深，不同于金陵旧都的鲜繁逶丽，垂落两岸千山的烟水澹茫，它显衬出更得体合宜的矜贵，峻阀与衮衣在这里从不罕闻，不过是一段风月与诗情的注脚）
（这是正观朝的第二年，我同众宗族间的玉女一道奉谕入畅春园）
（皇都禁阕，当是何等的威肃与巍崇？我亦曾长久地思索，是那翠瓦朱甍锁婵娟，还是肯为君王一朝的垂目，甘愿为玉笼间豢养着的金鹦鹉、或是水纹簟映着的那枝娇芙蓉，耐得住衾寒枕孤、与漫长的深宫风露）
（并没有甚么笃定的答案，纵是少女翻覆的多思，也在矞丽错列的香閤前显得微不足道）

1

2
（旦暮庸苦，春水潮生，我将那徐缓温柔的风听尽了一回，提指轻巧地掀开明珠垂帘时，才觑见牖外离合滟波似的天光——模糊的日影悬成了额顶前细碎的秾色，破竹折影，兀现出雪肌瘦骨上一段蜿蜒的伏线）
（入畅春园已有两月，贵人未碰着，倒是渐惯于园间的花影重深、菡萏群芳）
（明目投过堂下周屋虚虚的一瞥，只见阶前曳着的水仙花一簇簇地开出了温艳夭色，强自支起了细软的腰身，娇娇地向庭外递去了惊觉似的一道音）
青女，这里的水仙开了，你伺弄得真巧。
（忽得思及昼前约，微蹙远山色）嗳，今儿怎么不来唤我？——（阶前窸窣地踏进道人影，白面粉唇，极为乖顺地垂了眉目、抿起靥边，直教我不忍恼她半句，乜她亦笑）
罢了罢了，识盈素来贪眠，这时辰也还未曾来寻我，指不定在何处偷闲呐。

3
（识盈是我尚算熟稔的一位玉娥，雨媚云娇、月蛾星眼盖不足论她，她更似玉堂春前的一道杏花香，惹人分目横顾、也得温存的欢喜。赫舍里氏固然是京畿高门间的翘楚，但我与她相交时，不曾惦念脂贵权门的倚藉、抑或明朝利欲的来往）
（——而因她天然的缊丽方添却笃诚的携持。是以，当我着柳色的罗裙袅袅寻她时，眉间勾着新描的花钿，珠珰垂肩，敛目尽是跌宕的蘭翠）
（暮春日影稍有些稀薄而清亮，于这饮绿围红的繁盛铺叠里，含糊地见着个纤婉而坠蝉鬓的瘦影儿，毋宁问，捉这丫头并不是桩难事）
（我只需远远地捻过个隐约的笑，连声亦含着未睡欢的恹恹）
识盈格格，昨夜东风吹得疾，我熬至三更天才囫囵地睡了过去。
（俛面，绿眉间似噙着小女儿般的委屈）你瞧，我眼下都生了片乌青。

4
（我偏爱她，便是因这份妥帖而纤巧的慰藉了，不似江南雾霭间的柳妖桃艳，她们泰半只得缱绻细婉的娇慵与羞怯，而未曾沾浸半爿北城的酝藉风流。京辇的风骨是迥然不同的，它昭彰于望胄女儿爽朗的笑颜间、纵逸的气度里，亦是肯为樽前拼酩酊、枕山眠的恣情）
（聆她这般言语方展了蹙眉，脉脉含情般地睨了她一目）
你这张巧嘴，可真是折煞我了，莫要说来这畅春园小住的主子娘娘们，单瞧前头见过的几位世家格格，孰人不是一等一的兰闺英秀、玉貌绛唇，我可是不敢比的。
（言据以五分实，便算是真心话了，仙阙哪里会缺见罗绮生香的琼影呢？水晶宫阖当是与君凝情横波的薛涛笺）
虽如此说，但你这第一我道却是不虚的，谁让识盈格格长了颗琉璃心肝儿呐——（笑亦揶揄她一回才肯罢）

5
（绿云高悬，她的茜裙间似有暖香暗浮，蕴出清寡的笑色）
那就是了，伯乐世间罕有，如今得了你这么一回赞，我阖当给你唱一支小重山来和才是。
（金陵芳昼多声色，向来飞觞唱新词。我并非擅于莺啭珠喉的稚女，然江南小调是我的安眠曲，耳濡目染的时日亦久，总当是效得赓歌的三分婉折，余下的是于绿溶溶的澹碧流光间、源自母亲肩畔温顾的轻吟）只是今朝未有瑶琴在手，怕唐突了你这小桃李，莫不如改日再邀伯乐您去对酌赏月如何？
（这是同她定下余霞与叠澜间浪漫的一诺，偏靥又向靑女引声）
给你带了些红藕饼，是我家乡的小味，不晓得你爱不爱吃？——（鬓间疏慵地垂下几缕碎发，玉钗却横）倘你不爱吃，下回便给你做些芙蓉糕、海棠饼。

（绿云高悬，她的茜裙间似有暖香暗浮，蕴出清寡的笑色）
那就是了，伯乐世间罕有，如今得了你这么一回赞，我阖当给你唱一支小重山来和才是。
（金陵芳昼多声色，向来飞觞唱新词。我并非擅于莺啭珠喉的稚女，然江南小调是我的安眠曲，耳濡目染的时日亦久，总当是效得赓歌的三分婉折，余下的是于绿溶溶的澹碧流光间、源自母亲肩畔温顾的轻吟）
只是今朝未有瑶琴在手，怕唐突了你这小桃李，莫不如改日再邀伯乐您去对酌赏月如何？
（这是同她定下余霞与叠澜间浪漫的一诺，偏靥又向靑女引声）
给你带了些红藕饼，是我家乡的小味，不晓得你爱不爱吃？——（鬓间疏慵地垂下几缕碎发，玉钗却横）倘你不爱吃，下回便给你做些芙蓉糕、海棠饼。
（契定来朝，惟有一檐明月可观，不似春阴薄）

1
【我因同阿娇瞧了半晌池鱼，又无故生了场子闷气，归来时业已有些疲乏。榻上歪了个把时辰，晚膳拖着迟迟没用，连翘见我恹恹的，也不肯不愿怕是更不敢上来触楣头。眼见着天擦了黑，几处宫门都挑上了灯笼，这才巴巴蹭过来嘘寒问暖着】
“格格不要用些甚么果子吃食麽？都这会儿了，格格还不乐意呢？”
【我心里没好气，只想她这妮倒还不如再晚来些，等我下畔饿成黄泉路的小鬼，再来替我招幡不迟。可面儿上却惦记着矜持，盘算正欲说些“无妨、不用业罢”的客套话，不意小腹没眼力劲儿的咕噜起来，反教人逮了个正着】
【果然是挺不好意思的。毕竟，哪个主子不要体面呢？好在连翘是打小儿跟在我身边儿的老人儿，纵然给她撞见这窘迫的一幕，也实在无伤大雅。因主仆两个也不麻烦旁人，难得自己入了小厨房，乱哄哄拾掇了两三样小食出来，吃饱喝足，此后横瘫榻上睡大觉，白日间甚么恼人事儿权浑忘了】
【一场好眠，醒来秦桑低绿枝，啾啾栖鸟过。甄家姐儿来时，我正握着卷小书歪在榻上发怔呢，不觉一抹丽影转进阁来，掐着柔情波的声儿，直惹得我瞧了又瞧，看了又看。她的在意实在是美人的庸人自扰，天仙儿哪里还消有心事儿呢？】
甚么乌青？不打紧、不打紧的，姐姐生得好，怎样都好看。
【我姑且爱称人做一声姐姐，权为好看的人儿才衬得上这一声姐姐。一张鹅蛋儿脸人人可长，妙目长眉往哪个芙蓉面儿上的装填都不坏，可看多了，业要觉得乏味无趣，毕竟若真论起来，皮面儿上的美终究不过是半盏子茶，另有半盏还得端看人的气韵谈吐，这才是真正让美人儿有别于美人儿的所在】
姐姐若是嫌碍事儿，可拿茶叶袋子包着眼窝子熨，说是能管用哩！不过，咱们今儿也不至去见旁人，倒不消费这劳什子。回头姐姐早早儿歇去了，赶明儿不照还是咱们园子里头一等一的俏姐儿呀！
【柔荑拾来翠盏，慢呷了一口清茶，甫回过味儿来。我这儿又说甚么浑话呢？难道今日带着两团浅薄乌青的甄家姐儿就不配是咱们的花魁首了？立时又娇滴滴凑上去，逗趣般添说起来】
我看今儿呢，姐姐不妨让我一让，姑且业教我做回第一罢！

【甄家姐儿永远是这样的好脾气儿，万般柔情都在话儿里涌动，我打认识她那天起，便总假想，倘我是个男人，定然是要娶她为妻才好。她应永远不至同我生怨怼，体贴我的不体贴，包含我的小心眼。小女人那些使小性儿般的撒娇，乍见是可爱欣喜，久闻只怕便是蚊子血，教人恶心】
不听不听不听——【因这一通论述，不免想起昨个儿的烦心事儿。一时别过身去，茶也不吃，反拿捏着近来偶闻的阴阳怪气之调，业效学几分】她们和我又不亲，我才不要管呢！本伯乐这双慧眼呀，就偏要单挑甄姐姐你这匹千里驹，旁的甚么又哪里还入得了我的眼呢？
【天地众生面面相觑，瞧得惯的那叫一见如故，瞧不见的自然便是没眼缘儿。我倒不介意做个他人眼里凄厉乖张脾气怪的坏角色，反正瞧不上我的自业不配我予她们发甚么好人牌。心要痴痴却能独活，只要我有胆色，旁的便都是过眼烟云】
嗳，是所谓物以类聚嘛，【业丝毫不自谦，慢慢开始明白，所谓美言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进而更乐得与人如此这般】我权是日来跟姐姐学的罢了——旁人的好，要多挂在嘴上嘛！横竖我这小脾气儿实在是改不掉了，倘使哪日嘴上快活净得罪了甚么神仙，想必那神仙也好看在素日我满嘴这等甜言蜜语的份儿上，饶我一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