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瑟凄风摇落悬悬欲坠的叶，厚重青云蔽去金乌半数晖光，又不知是哪只南去的雁落了单，连连悲戚嘶鸣着，盘旋於阴空中。今岁的霜序，委实算不得金秋。）
（ 苦秋多思。怔神珠窗前良久，牖外那株滇山茶，是八年时阿妈亲手植於揖山、出降时又自揖山移来公主府的，业已历过十余回春去秋来、四季流转，却不知缘何，前几日受了一场秋雨，便再无法骄矜地昂起首了——）
（ 阿妈，可是阿普三朵见我业已成家添嗣，便不允你再留情人间，是以将你藉生於滇山茶上的最后一缕灵魄取走？阿妈，你的三朵神未免太狠心了。从今往后，妹妹该去何处寻你？）
（ 渐起的跫音将思绪自迢远的玉龙召回，和鲁穿花屏而入，呈来娇客名帖。诶，她的鬓间何时混入的银霜、从前一弯月牙眼又是何时爬上的细纹？往时弗愿喟慨岁月消逝，以为那只是愚人对现世无谓的怨忿，可自打前岁缠绵病榻尽乎阖冬，尔后便愈发畏寒，弗迨暮秋便要燃炭，我便也学作伤春悲秋，甚而偶叹起世事无常来，也愈发如老妪一般，爱同故人絮絮道些陈年旧事。）
扬商来了？请人进罢。（ 将案上紫金手熏拢入广袖中，挑珠帘去，迎向我的故人。）

（我深谙寰瀛中的转烛，而风骨中的逸宕又令我自认在别离前，可处之泰然，或是我委实高看了自己——）
（金素里的第一缕砭骨凉飔裹挟着肃杀，翛然地来了，它搅动了一泓碧波，亦扰动了我的心膂，我扶了扶略歪的帽，它蓄着长长的羽，几分飐艳。）
“天灵灵地灵灵，各路神仙来显灵！”
（我倾伫着，招我儿的魂来，容我再见他一回，这便是所谓为母的柔肠百结。）
（绣闼吱呀作响，珠帘窸窣，未料有不速之客亟亟奔入，嗐，是山奈，我啐了一口，山奈方忸怩着道是有一场约待我去赴。）
（是了！是那位帝姬，唤做裴洲的。）
（这便捎上了龟壳与几张符，往公主府去。）
洲洲洲洲洲洲洲洲！！！！

（ 珠帘方半卷，牖外便起亟亟琼音，尚未窥得人影，却先闻亢声，洲仅单一字，叫她将尾音缀得入天长。是了，纵沧海更迭、千秋历遍，寰瀛中能作如是一声咋呼之唤，从来只有她一人。）
（ 神姑扬商，我尝如是趣她。）
你急甚么！留心些脚下！
（ 当下此“神姑”正一手执龟甲、另手执符，只差一袭道袍便可混作卜卦道姑，汹汹踏入淑怡府来，却在暖阁前一踉跄，险些绊上门沿。忙出声相止、一壁迎前去，搀人至暖榻安坐，眼风扫过她双手所执的“宝物”，戏谑询是。）今日扬商神姑登临淑怡府，所为何事呐？莫不是昨日夜观天象，见我命格有变，特来为我卜一卦？

不怕不怕，今日出门前我方算了一卦，我将是要行大运的！
（掺手中的龟壳如隋侯之珠般，我可不会轻易舍了去，萨满尝有言，占星、卜卦者，先神所馈的物件皆如身家性命般。）
寻常人家若要我算，还得付上许多银子呢——咱们有缘，免了你的！萨满昨日与我说，近日我委实旷废正事，倒不像他的徒，而昨夜你又入我梦，不替你算替谁算！
（我将眉眼一弯，自小巧荷包中取得几枚铜币，在她眼前一晃。）
这可妙着呢！

（ 长眉轻扬，秋水横向人去。）行大运？莫不是我淑怡府的门沿下藏了金豆儿，叫你适才这一绊给震现了形？（ 故作奇态，伸长了颈向四围寻了一圈儿。）也不知这金豆儿落于哪处，我为何没瞧着？
（ 珠帘轻响，和鲁奉茶来，是集晨露冲煮的高山普洱，再佐几件滇味小食，俱是自云府携入京的本事。抬手与她斟一盏茶，推将与她，再以肘为支、懒懒向软靠一凭，眸睇向她掌中小巧铜钱，饶有兴致。）
萨满入梦，便是天意，既是天意，那我岂有拂拒之利——
便请神姑受累，与我一示你这术法妙在何处。（ 将腕一伸。）要悬丝还是如何？

急不得！这天机不可泄露，否则我要挨萨满的责啦，待我真行了运，得了甚么宝贝，第一个告知你。
（眼下无暇旁顾，任它什么凤髓龙肝，亦不如我掌中的龟壳与铜币。）
（乌珠流转，念着萨满教导的占卜之术，将三枚铜币置于龟壳中，又微偏了首，齿牙春色。）
才不必悬丝，我可不是妙手回春的医者，你便坐着！
（我晃动手中龟壳，三枚铜币泠泠作响——我好似可诇知一桩秘辛，它原是黡翳，你瞧，我不诓人，我寻得了鸿蒙肇判时的天神呢。）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急急如律令！
（音将将落，三枚铜币咕噜咕噜地滚落在案上。）

（ 若论天意，与扬商在元春庙集上的偶识，也实乃天意。我嫌春集嘈嘈，是以鲜少踏足，今岁实拗不过幼女娇闹，才与允燮携小女一同去凑个蜩螗之趣，从而得遇摆集的这位“神姑”，直道有缘，不容分说、非要与我算一卦。）
（ 我实是不信佛鬼的。卜知天命、寻签问缘，泰半缘於世人对未知的惶惶，便想藉龟甲秘术，在沆茫鸿蒙中窥一丝辉光，好挪转乾坤、逆天换命——成者寥寥，大多是痴心妄想罢了。）
（ 见她端起巫神诡秘之态，自也噤了声，垂眉而观。三枚铜板当当坠於案，呈两正一反，侧颐欲询其意，却见“神姑”双目紧阖，作冥思状，自不敢出声破了静默，良久、良久，方小心递询。）如何？

（洲洲乃帝姬，琼枝玉叶之尊，便是我入皇室，冠庄敏名号，仍与她霄壤之别，未料天公赉一段妙契，便为友而征逐。）
（我诚心做法，或是当真寻了数位仙、神，尽来解惑，他们自穹旻而至，卉翕中之余是低喃。）
（噢，我明了——）
哎呀哎呀，洲洲洲洲，你这也是要行大运啦，我算出你将是福如海渊，不过呢，你还得收我这一张符，才可保万全！
（我自腰间取出一张略皱的符，妥善递与。）
呐呐，你收着，可丢不得。

行大运？
（ 春山拢起，又俶尔吃吃笑开，一时竟不能止，忙抬袖掩了面，向人摆了摆手。）我弗是在笑你——
（ 福如海渊四字，於我合、也不合。诞为皇膺，生来便享金枝尊奉，与寻常百姓家中素衣草簪的女儿来较，确是上天恩泽的福祉。可外人只瞧到桂宫兰殿一隅金奢，却不明兰殿之下的情缘凉薄，长夜寂寂，偌大掖禁便成了囿牢，个中滋味，唯囿中人心知尔。）
（ 所幸叫我得识允燮，又添小女，如今也算得和美。只弗知可是上天需平分福泽，是以一寸一寸蚕食我的康健，我自诩承来几缕杏林风骨，却可笑医者不能自医——）
（ 不知还能再熬过几回冬了。）
（虽知福寿绵长於我已是虚妄，扬商的卜术亦不知掺了几分她的私情，仍倾身向前，双手接过符，妥帖安置於怀中。）藉神姑吉言，我便收下了。
希望明年此时，我还能邀神姑来公主府吃茶。

我知，你哪儿舍得笑我呀。
（一时缄默。）
（或是我从未正视执临的离去，我这般逸宕的性情，委实不宜为母，甚或是更不宜入这波谲云诡的皇室，临水红霞他赠的一枝玉蕤，便是菸邑，却令我讲真心柔肠尽付。）
（我本不该经风月缨縻——）
明年此时？那恐怕得彼时方知，有无人请我前去做法啦！若是生意红火些，恐怕得劳你多候呢。
（我弯了春山，葱指轻弹她秀额。）
我走了！洲洲，你莫要太想我！
（音将将落，謦欬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