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楚子航缓缓地睁开眼睛,早晨的阳光透过那扇巨大落地窗的透明窗帘撒了进来,所见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上铺满一层温暖的光。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一样,挣扎着从蓝罩单的床上坐起来,伸手拍了拍角落里的五斗柜,扭头向那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里的光望去。他很迷茫地起身,向窗边走去,似乎想看看自己在哪。
窗帘很美,是白色的蕾丝纱窗帘和深青色的绒帘。这样的窗帘太淡了,根本就遮不住外面的阳光,甚至在晚上,也会有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慢慢流进来。
这间屋子的主人是有多怕黑啊,楚子航想。
他刚刚要把头伸出窗外,那光芒就忽然变得强烈了。楚子航不由得眯起眼睛,但是窗外隐隐约约站着一个女孩,那张脸素白明净,美好地没有一丝瑕疵。那个女孩身上有他最熟悉的气息,仿佛是他的亲人或者最重要的故人。他抬起头,向前凑了凑,努力想要看清那张脸。
一阵风吹过来,蕾丝纱窗帘向两边飞开,那个女孩此时蹲了下来,伸手捧住了楚子航的脸颊,就像天使低头亲吻罪人一样,将嘴唇贴在了楚子航的额头上。她的发丝带着一点暖暖的味道跟着木棉裙的裙角随着风打在楚子航的脸上。
只是一瞬间的恍惚,楚子航闭上了眼睛。悄然笼罩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言灵,在一瞬间破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纤手,将这搅得一团乱的因果线捋直,并将象征着“楚子航”的那个点重新拼接在了那个网上。
路明非和诺诺确实一早就推测出,这个奇异的言灵就是将这张漫无边际的“网”当中象征着“楚子航”的点抠出来,再将断裂的线缝合好。可是越接近这个点的线,缝合的就越不正常,直到和“楚子航”最近的点,那种不正常的缝合就会造成完全的扭曲,因为楚子航对那些“点”的影响不可替代。因此他们顺理成章地找到了楚子航的母亲,找到了楚子航真实存在的证据。而这些扭曲线上的点,才是摧毁这个言灵的关键。
可是他们也都没想到,除了楚子航的母亲,还有另外一个“点”。那个只为了楚子航而存在的“女孩”,或者是和他生死相搏的龙王,本该埋葬在北京地铁尼伯龙根的……耶梦加得。也只有同为龙王的耶梦加得才能解除同级奥丁的言灵。
窗外的阳光渐渐散去了,早晨的朝阳在楚子航闭眼的那一刹那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落幕的夕阳。夕阳的阳光透过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把楚子航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那个天使般的女孩此时松开了楚子航的脸颊,仍然蹲在那里,巧笑倩兮地望着他,还伸手放在他的头顶,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宠物。
楚子航缓缓地睁开眼,他那栗色的瞳孔消失了,变回了那让无数混血种羡慕也让无数高层头疼不已的黄金瞳。他和抚摸着他头顶的女孩对视,眼里平淡如幽井,既没有情人久别重逢的欣喜,也没有仇敌见面分外眼红的杀意。那样的眼神仿佛洞穿一切,只剩眼底留有一点点故人重逢的温暖。
二.
“不问问是夏弥,还是耶梦加得?”女孩开口了,还是楚子航熟悉的鬼精鬼精的语调,带着一点调笑和挑逗。
“不是你说的吗,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耶梦加得。”楚子航淡淡的说,迎着她那介乎软萌和坚硬之间,又带着一丝讥诮的目光。
女孩不接话了,她站起来,背着手转过身。风吹动着她的长发和裙子,她纤细地好像要融入那微红的霞光中。楚子航在她身后,看着她白净的脖颈,发现她穿着夏弥第一次出现在芝加哥的裙子。
那个2010年的夏弥,就穿着它帮楚子航和路明非偷偷接自动贩卖机的可乐。
同年,北京地铁站尼伯龙根里面,夏弥穿着它趴在楚子航的背上,手里提着楚子航的刀。
“难怪……”
“我的身体里留着你的血。”楚子航回神,“不愧是大地与山之王,居然能想到用这种方法活下来。”
“哈,你怎么发现的?”女孩还是用“夏弥”的语气在问。
楚子航没由来地烦躁,他清了清嗓子:“自从那天之后,无论我怎么暴血,心中都不会再有以前那样不可抑制的杀意,我就像日本分部的那个人一样,似乎可以随时跨过血脉临界,却不会成为死侍。”
“还有就是,在日本海的死侍见到我的血会格外的兴奋,比见到古龙的血还要兴奋。”
“真厉害呀。”女孩转过身,从落地窗的外面踏空般走了进来,她穿过窗户,一遍拍手一遍笑起来,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用一种或是真心崇拜或是有心揶揄的语气赞叹着,“不愧是学术宅师兄哦。”
她一边赞叹一边向楚子航靠近,近到他们贴在一起了。她像当年一样抬起头,脸颊向楚子航的脸凑。楚子航闻到了女孩身上的茉莉花香味,脸上微不可查地闪过一丝窘迫。正当他不知道怎么接话的时候,女孩有一点小得意地转过身,开始在狭小的房间踱步走。
房间的地板一块一块的,她的步子总是有规律地放在第一块和第三块地板瓷砖上,像是小孩子玩的一个游戏,踩到第二块就算输。
“嗒…嗒…嗒……”
楚子航就在旁边看着她。那么多年来没有人陪她说话,她独自呆在这个小屋子里,笨拙地学着当一个人类。每天在窗前看完日落,琢磨完一天的事情之后,她也会觉得无聊吧。原来龙类无聊的时候也是会玩这样踩方格子的游戏吗。
楚子航把目光投向楼下空无一***场。
他想起上一次在北京尼伯龙根杀死她的时候,她冰冷而倔强地说,龙也不过是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
三.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夏弥一点点轻巧的脚步声。楚子航沉默着看着蹦蹦跳跳的夏弥,看着她的发丝随着她的身体上下飘动,纤细的玉足有规律地踩着地板发出活力的声音。他本来也不是话多的人,即使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和夏弥重逢,在心里想过太多太多的问题想问,这个时候却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一如当年在北京的时候,那最后的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房间太小的缘故,夏弥跳到另一头之后又从另一头跳回来,不过手里多了两盒她刚刚从冰箱里摸出来的酸奶。她像是跳累了,一下坐在楚子航旁边的床上。她叼着一盒酸奶,撕开了另一盒酸奶的包装,嘴里哼哼地把撕开的酸奶递给楚子航,然后眼神示意他坐在她的身边。
楚子航接过酸奶,坐在了夏弥旁边。夏弥的脸已经微微发红,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接着熟练地撕开自己手上的酸奶盒,拿着它和楚子航的碰了一下,然后毫无形象地伸直脖颈喝了下去,喉管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满足声。
楚子航握着那盒酸奶,看着夏弥那无瑕的侧脸笑了起来。那种程度的笑在楚子航长大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是一种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像是大仇得报或者心里有什么结突然解开了一样。
“我要死了吧。”楚子航慢慢地把他没喝的酸奶放在床沿。
夏弥刚刚喝完,正在用舌头舔唇边的酸奶。她眼神忽然就变了,从那种路明非式的白烂懒散变得幽深起来。她换了个姿势,跪坐在床上。这样的她比坐着的楚子航还要高一点,伸手放在楚子航的头顶,摩挲了两下。
“你不会死。”女孩用无可置喙的语气说,像是王在向臣子下命令一样,“还记得我说的那个诸神的黄昏吗。”
“记得。那将是美好的一日,大海会被破开,死人的指甲组成的大船从海底升起,死神海拉和亡灵们站在船上,面对生人的世界宣泄他们的怨恨。”
“对,我们还会在一起,我会给你讲怨恨之花的美。”
“似乎我没有办法在这里反抗你。”楚子航双目迷离,叹了一声。他的手里没有足以杀死龙王的折刀,血统被压制的他在耶梦加得龙王般的伟力面前如同手无寸铁的孩童。
“是没有理由。”夏弥突然很认真地说,她的神情介乎天真和深信不疑之间。
“我明白了。”
他与奥丁重逢,和大地与山之王联手杀死了奥丁,完成了他加入密党的目标。除此之外,他那个没有他也能过得很好的母亲只需要有人复制他的声音天天给她发邮件就好了。只是可惜,还没有和那个家伙一起去打爆凯撒婚车的车轴,也不知道没有他那个家伙有没有面对这些困难的勇气。还有那已经断掉风筝线的生父,终于没有人再记得他了……
“耶梦加得,谢谢你。”
他伸出双臂,像当年杀死她的时候那样拥抱她,将脸埋在她温软的胸口。
女孩用另一只手回抱他,一只手还是抚摸着他的头顶,一边展颜微笑。那个笑容真美,荣光璀然却又素白明净,还带着一点点心疼和迷惘。
“我会从你的体内新生,我们一起见证龙族的荣光。”
她那抚摸着楚子航头顶的柔软纤手变成了利爪,柔软而坚决地从背后插进了楚子航的胸腔,掏出了那颗仍在跳动的心。
楚子航此时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头,涣散的黄金瞳看着夏弥脸上的泪水,笑着说:“你……其实一直都是……夏弥的,对不对?”
女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流着泪看着那双永不熄灭的黄金瞳渐渐熄灭,美好的脸上没有表情。
“再……见。”女孩轻声说。
“再见……”楚子航也轻声说。
黄金瞳的最后一丝微光终于熄灭,他的身体软下来,全部的重量压在女孩的身体上。耶梦加得用带血的纤手捏着他的脸颊,轻轻地亲吻他逐渐冰凉的嘴唇。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