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观星略有所得，时捧《乙巳占》一卷，逐字剖解反复琢磨。额涅教导事必躬行，诵、思、体察缺一不可。于是撺掇佛尔果充，择日随我晨观天象。奈何二人皆极贪眠，日复一日地晚起——面面相觑、不了了之。我自然要怪罪于他，责备这伴读当得极不称职。骂至兴处，拳脚相见，美其名约布库切磋，实则拳拳落在狠处。某一日，佛尔果充终发狠做了一回夜鹰。一更刚过便将我狠狠拽起，几乎伴着解禁的晨钟，摸摸索索溜出门去。】
你说的日月同辉长庚在东……当真？要是看不到，今日你就留于此地吹风吧！
【尾随佛尔果充拾级而上，睡眼惺忪困乏难解，因而诸多抱怨。分明二人偕行此行，他的兴致勃勃却愈凸显出我的有气无力，稍不留神又被甩至三步开外。】
站住！【好不容易登及顶巅，正欲开口大骂，却于疾风啸处隐约窥得一影，脚下一驻，恍惚道】
谁在那儿？

（ 周公不肯施恩予我好梦，在太虚幻境中以铜铁为我铸锻一方坚固之笼，将我囿於其中，我四围奔走，却始终探不得出处，我又大声唤着皇父、唤着额娘，却并无任何人应我，只得无助抱膝蜷於角落，恍惚间听得几声似有若无的轻笑。）
（ “这便是你的宿命”，迢远处有一飘渺之声如是说道。）
（ 从长久的梦魇中惊骇醒转时，内里薄衫早已教细汗浸个半湿，一时竟分不清何处为现世、何处是幻境。杪夏溽暑季，夜间本就辗转，又为苦梦所扰，再无甚睡意，只得拥衾於榻、睁眼迨天明。清风方递来启钥的晨钟，我便轻着手脚卷起暖阁的珠帘，尔后踏入紫闼的黎明、往角楼去。）
（ 拾阶而上，凭栏迢望穹灵，望舒尚未尽隐形迹，那厢金乌已亟亟透了些许辉光，太白亦高悬於远东处，流云也薄——又将是一个朗日。）
（ 本以为随燕雀同出逐日的，当只我一人，未料身后忽起跫音，欲旋身去瞧，“来客”却先出声相询，是以自暗影处缓缓而出，藉微弱晨光辨得来人，一扬眉。）
晋弟，（ 他身侧少年非黄门打扮，年岁似也长幼弟些，泰半是侍读的公子哥儿。）这样早登楼，来瞧日出么？

【气喘吁吁登顶角楼，时值平旦，正是疏风不冷不热的时候。它低吟着诡秘的催促声，叫人抬头看、往远看，将目光投入广漠的旻天中。日出长庚后，月落朝食前，书文里考究的时辰点，总有一瞬诡秘的交接。像是恪尽职守的武士，腰杆笔挺固守着一围、一隅、一方寸。执拗地捍卫了属于自己时辰，始也好，终亦然。】
不止于此，日出月落，太白西巡，今朝悉数看尽！
【“更甘图吉，你看，你看！”佛尔果充极沉不住气地一声叫嚷，惹人皱眉侧目瞰去。如他所言文中实景，竟呈现得这样悄然，不费力气。深知这一瞬的光景以足够他吹嘘三五日之久，自然不肯凑去搭话，叫他愈加显摆三分。转而问向杏姐】
姐姐呢？
【我猜想她并不喜欢看天。钦天监那班掾属巧吏，惯持诡秘的占星之术，再加诸于命格种种，轻而易举将人框定。】

（ “日出月落，太白西巡，今朝悉数看尽”）
（ 除却承自一脉的更甘图吉与几位黏人使娇的妹妹，与年幼些的皇膺泰半并无交集，不过是勉强能将容面同名讳对上。眼前少年眉目间稚气尚存，适才寥寥几语却掷地有声，大有挥斥方遒之势，不免引人侧目，那声因天象奇观而发惊慨却先行搏去眼球，教人得窥只在瞬目间的日月更迭、太白遁西，不由在心底暗喟寰宇之秘、造物之奇。）
（ 眸光长久凝驻於日月分更之处，徐徐应询是。）
溽夏觉浅，寅初醒来便再歇不得了，阁中也闷，便出来走走。（ 偏首转睇向他，春山一弯。）倒非有心要来观天，未料竟得窥如此奇玄之象，也算承蒙上天恩馈。
（ 向立於他身后的长身少年投去一眄，这才俶尔思及适才这位公子哥儿唤晋弟之辞，竟也作更甘图吉。刹时秦横天不管、地不顾的倔强面庞同眼前满面意气风发的少年似交叠於一处，教人竟有一刹的恍神，辨不清大圣真身与六耳猕仙。）
晋弟时辰掐得可准——常来观天么？（ 弥作一笑，将远飞的思绪收回，近前几步，如是相询。）

不曾，是头一回——我运气好。
【背手而笑，轻踏着软底靴踱出半弯的弧度，春夏秋冬日升疾缓，月盈月缺落降有时，前人耗尽心力，归结此中一二，书文殷勤逐字交代，凡勤习之岂有不知之理。而如此显摆终究不妥，囫囵计入运势二字，正好免却诸多麻烦。】
【照理来说，看过了诡谲变迁，合该全身而退早早回去睡个回笼觉。掐指望天，至多一个时辰的功夫，便该往上书房行，勤习不辍。却见她形单影只浑无去意，终究有些舍不得。于是一耸肩，承下方才的话茬，】
倒也不算奇玄，只是平日里不曾留心罢了。
【说话之际忽闻枝上鸣啼，骤风吹过翅羽扑腾而起，那一闪而过的黑影变幻极快，叫人难以分辨得清。眉骨一挑，纳罕问道。】
海东青？不会，雨燕还是青鸠。

（ 易尝有云，天垂象，见吉凶，以致千百年来，世人惯崇那些所谓能“藉象而窥天命”之人，皆源於对将来万千可能的无知，由此心生畏惧，妄先探知所谓“命格”如何，再去做些逆天改命之事，以求拗转乾坤——又笃信命格，又妄图逆命而行，听信他人半真半假的卜算之果，最终也将自己囿於其中，当真可笑。）
天象万千，变幻常在转瞬间。钦天监惯司占星卜卦之术，晋弟若有兴趣，闲时可去讨教一二。
（ 平静中或有些许不甘，一句“星象犯慈宁”，便教我生来不得玛嬷青眼，实则我又何尝不是囿於所谓“命格”中呢？）
许是青鸠罢。（ 不愿再作深思，也眯起眼顺其所指瞧去，依稀记得尝在闲翻卷籍时见过描样子，长尾短羽，与适才惊飞於空的小雀有几分相似。）可惜了，广阔天地它不行，非要飞入椒庭中来。指不准待会儿便教哪个年纪小的黄门一弹弓射下，烹作盘中餐、给下头的打牙祭。
（ 晨风徐来，卷着带露的菁草香，也柔了声。）约莫再过不久，晋弟也要开牙立府了罢？听闻青鸠的源处是琉球，或许将来的某日，晋弟也会有幸去鸠鸟源处一探。

闲时爱往摛藻瞧些杂书，在卷籍里见过描样子。（ 鸠鸟虽亟亟匿於苍木间，却留了半绺尾羽在外，似要学话本里那欲拒还迎的含春少女，又不予见真容、又教人窥得曼妙之姿，十足吊人胃口。向擎天林丛中迢迢一指，将深邃沉绿中一缕脆生的碧色示与人瞧。）尾羽半为缟白、半为青碧，纵是只一过眼，也好辨出。
（ 适才静默立於旁的公子哥儿似是未料及主子此一句玩笑之语，双颐登时飞来两朵红云，教堪堪攀上梢沿的金晖一衬，局促的模样浑似闺中含羞小女。不禁也悄悄弯了眉，笑为人解围。）晋弟莫再拿这位哥儿寻开心了，仔细他回去要恼你。
（ 初长成的少年负手立於熹微朝晖中，铿锵之言尽是身作皇膺之豪。）我朝每一寸沃土，莫不是觉罗先祖浴血戎马踏下的江山，且先贤亦有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九州千里之境，每处山川江海当皆不同，锦绣之色也远不止於紫闼、不止於京府这一隅天地。（ 转睇向他。）我们生来便承觉罗血脉、冠宗室殊荣，晋弟不想亲去瞧瞧祖宗拼力搏下的河山绮丽么？
（ 稍驻音，又续是。）琉球距京地千里，朝贡奉来的青鸠囿於笼中，早失了野性，无甚么意思，哪有自由展翅天地间来得潇洒。

【与佛尔果充那些往来动作悉数落在她的眼里，应声而笑，得逞似的朝佛尔果充肩头猛地一拍，才暂止了此间暗斗，随她慷慨陈词将目光徐徐投远。】
杏姐这是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
【未及少女答话，而答案呼之欲出。我可轻而易举领略的风光，于她而言难比登天。没有丝毫可比性，着实不必夸夸其谈，讨论那沃土千里、锦绣河山。觉罗家的金枝玉叶，她的宿命难道不就是囿居方寸之地？心知肚明即止，别的东西多思无益。】
【可这样直截了当的戳破，又十分得没意思。曲指点了点自己那明眸一双，分明是转瞬即望的口头承诺，仍佯装地煞有介事。】
也罢，姐姐想去哪儿看看，来日——弟弟替你悉数跑全咯。

（ 我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 我实是十分艳羡诸位兄弟的。出身显贵，又自幼与精心择选的文武师习经史拳脚，可大展宏图的天地是何等广阔，从来不止是这一方由金玉圈起的椒庭兰宫。而金枝却不同了——虽同冠觉罗荣尊，可终其一生，能踏足之处不过是掖宫、京城两方土地，生来便要做、也注定只能做笼中青鸠，羡不来他人的潇洒。）
（ 小蛾微扬，并不去答他前句的询，只颔首应承下后言。）
好，那便藉晋弟一双眼、替我探探这世间罢。
（ 我倒委实希望能托生一双眼於他身，甚是於林间鸟雀之身，许我能一窥寰宇苍茫。）
（ 闲叙间，金乌业已自远东处徐徐攀升，望舒也早尽数匿於晨光中。抬手作檐，远眺朱阳辉光聚处，一璧轻声同人道。）
要至卯正了——晋弟该去上书房了罢？我也需往回去了。
（ 同下角楼、与人作别，尔后各自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