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至下钥时辰，于万春亭内案几之上，急欲将师傅所授课业，疾笔书罢】
【天云莫测，忽现昏暝，凛风扑朔而来，掀了槅窗。而我正落最末一笔，因这豆大急雨突降，难立时离宫归府。步于门前观天，浓云耸动，闪过的光束，俨然昭示着雨势渐劲，宛银河倒泻。贺阳正焦急，忧心误了出宫的时辰，然此时尚未入酉，何故急切，反令他燃烛，再铺宣一张】
【曾窥得琉璃厂狂书一幅，觉甚是洒脱豪放之派。笔捻在手，又生一念，三哥授我易手习字，时而来瞧几眼，总不大满意，眼下无人督字，业能由我肆意张狂一回，朝贺阳挑眉头】
如果我左右各执一毫，同时写字，能如何？【言罢，落笔“狂”字，风雨狂妄，人亦生狂，只是歪斜扭曲，反比平日愈遭些。由此，不由得嗤笑出声，果真是我太狂了】哎，真不是那回事儿！

【风雨大作时，正摘下御园濒临枯萎的几瓣山茶，倒不觉它们收入我囊中，是比零落溷秽更好的归宿，本也无哀怜红消香断的高风亮节，只是新炮制的太师饼里恰缺这一味而已，我与立马万言的多情才子相形见绌，不过乐得做红尘中一芥凡人】
【譬如眼下，因滂沱雨势就近择了万春亭做遮蔽，轻盈地拾裙登上白玉石阶，转瞬便将正摧残在澍雨里的红英抛诸脑后，只因躲避檐下潲雨而凑近了亭中字幅，接下他自言自语】
俗话讲，欲速则不达。

【左右捻着笔管子，来回挼动，笔锋墨汁已叫疾风吹干，半是笑着，讥自个儿的猖狂。不曾等到贺阳答，却有女子应声，就这般两手未动，折身睇去。来人并非姊妹，才方立时搁笔见礼】成娘娘。
【孰知我这一时兴起之举，竟惹了人来评议。成娘娘一贯是汗阿玛看中之人，并非胸无点墨者，想来于书法颇有见地，定瞧我这般做派稚拙可笑
【宣纸墨渍明摆案几，再难藏掩，尬笑着，却满面诚意】请成娘娘指教。

指教谈不上。
【纤指挽作扣，掸去衣袖上雨珠，冰蚕吐茧般的两丸滚动在繁复的蹙金结绣上，转瞬消弭在燕尾青的袖角边缘，这才抬起眼帘，将亭中人的姿容探清。开府建牙的龙胤，于我，向来只在天家筵席与妃嫱燕谈里，一个个模糊的轮廓鹄颈远眺去，尽是朱墙中人的殷盼与期许】
韩非子云，右手画圆，左手画方，不能两成。方圆如此易如反掌之事尚不可得。
【眯起星眸，才辨清玉版宣上纵逸过火的字迹】何况一狂字。

【执笔本应指实掌虚，五指齐力，奈何左右力道不均，因而分神。虽运笔成字，不过是一瞬之事，可顾左舍右，亦或顾右舍左，两相牵制，使结字毫无风骨可言】
成娘娘教训得是。【两手负于后，暗生惭愧。幼年箭矢伤手掌，血流如注，即便而今养好，也不似昔时灵活。三哥授我易手写字，天赋释然，至今还未练出火候，故而任择一手，所书皆还稚拙，遑论适才】
【陈年故事不当脱口即出，以免惹人说我生怨怼之言，实则不过一番感慨与愧不如人。当即分左右，依次落“万春”，询道】不知左手所写，可有比右手好些？

【端石云纹砚中黧色未涸，案上层叠着数沓薄宣，最上二狂墨痕犹未凝，笔势遒劲，显是一气呵成的风采，连适才豁裂玄穹的惊雷都不曾震颤他的悬腕，委实少年人中确是难得的坚韧与沉稳】
【只是赞言向来不夸口，从来婉拒一切能与人亲近、热络的契机】
左手所书，虽脩短合度，却失之潦草激浊，不似经年为者书之。【显然是后天勤习，尚未与其磨合得熨帖。顿了顿，眼风又乜向右壁】右手所书，常有蹇钝，至折钩处凝殢不畅。【倒像是遇着甚么阻碍般，如瞿塘关里滟滪堆石，激撞起千层狂澜】
【春山一弯】本宫猜，庆贝勒本应是惯用右手的罢。

【笔执于手，倾听评议，时劲风扑打而来，将人声掩去一半，入耳轻柔婉约。如此，约仍是右手更胜一筹，可若与昆季去搏，高下立见。冲龄入学，已多载，如我笔锋落下如此稚嫩的，应只有而今尚居四所的幼季】
成娘娘许是不知，我小时右手曾受伤，而今使来，仍有些不利索，尤其是这样的冷天。
【瞥了眼天色，仍是风雨晦暝，不知何时能复晴明。眼下，哪里有黄门宫娥途经，故是唤一把伞来，也难。马毛猬磔，镇纸也快压不住那张白宣，竟撕裂了一道口子。自嘲道】您瞧，连老天也瞧不上眼这字。

原来如此。
【眸光仍平铺在案上，如陶醉在楮墨间，不曾缘着他袂角逐去，探看掌中有道怎样抱憾平生的疤痕。感怜他不遮掩的坦然，权做真研习对答在外无旁人的明净书室中】
【狂风剽趫，摧毁他一番心血，未置一声叹惋，微摇螓首，耳垂下晕起两道珠光】
贝勒太自谦了，本宫十来岁时，也“急功冒进”，不晓得不积跬步的道理。彼时临摹李邕的碑帖，总以为轻易便敌他铁画银钩。
【结局不过是折了鼠须笔、攒碎了澄心堂纸，却未修得那骨法三分】

【于翊坤宫内，尝见额涅所书，是端秀的簪花小楷，笔墨横姿，亦是多年之功。今日贪顽，虽叫人窥见恣肆，可相谈间，忽觉非是糗事，许是大多逃不开年少轻狂。这番拙劣锋芒，为人点破，倒非坏事】
想必而今，成娘娘于此已大有所成。【将笔半推举，面上堆了少年羞赧，嗫嚅道】不知可否有幸，能请娘娘赐下一字？
【言罢，又探瞧苍穹，雨势仍不下，已淅淅沥沥了大半个时辰，再苦等下去，便该误了出宫，将案几其余杂物拾掇妥当，方命贺阳】你上最近处借几把伞来。

【才欲拢袖提笔，思忖片刻，迂婉却不留余地相回绝】
并非本宫悭吝，不过道行不足为人师，若贝勒自此奉为圭臬，我岂非误人子弟。【更因另一桩缘故，他此去西华门路遥，落在不错眼珠的司阍者、或俄而回顾的“无心人”眼中，皆是私相授受的罪名】
【抬手接了滴檐下雨，眺望向划过攒尖宝顶的飞鸟】贝勒自去罢，本宫不急。
【回眸看他的仆役草草拾掇起文房四具，那扯裂到狰狞地笔迹，正当一个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