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时候，文婧的膝盖疼得越发厉害，文寻在旁侍疾已久，奈何丝毫不见起色。倒是文婧反过来安慰他，万般皆是命。
这个论调他也不止一次地从母亲嘴里听到，只是彼时他还是懵懂无知的少年，而如今他已继承鸣凤阁大统，又在不久前定了亲，那个母亲心底的，他却从未曾蒙面的父亲，已然成了磨灭母亲求生欲的罪魁祸首。
政哥哥，政……哥哥……
氤氲着微苦熏香的卧室内，阴霾的间隙里几缕熹微的光透过雕花的窗子跟纯白的纱帐缠绕在一起，多了几分鬼魅的气息。文寻屏着呼吸轻声踏进了屋里，母亲似乎又陷入了什么惊恐慌乱的梦里，额角的汗滴正兀自凝结，指尖滑在丝被上的窸窣声听在他的耳里是那么刺耳，又是他，那个男人！
他再也顾不得平日里的温和形象，一个迈步冲到母亲的床边摇醒了她。
母亲！母亲！为了那个男人折磨自己这么多年还不够吗！您是要逼得儿子也疯癫吗！
文婧被摇醒的一刻还有些痴，直到儿子振聋发聩的指责，她才定睛看向文寻，忍不住伸出手指抚向他的脸。

他们的儿子长大了，眉骨像他，鼻子像他，嘴唇也有点像他。
我命不久矣，她说，指尖还是冰凉的。
文寻知道她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这让他恼怒却又无能无力。
寻儿，你知道你的名字是如何来的吗？
他恼怒地回到：不过是母亲心中有执念，妄图寻找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不，是我鸣凤阁的仇敌。
她的脸上露出一抹惨笑，他们把你教得太好了。
自那一次母子的对话后，文婧沉疴日重，竟渐渐起不了身。鸣凤阁的旧人们不是在早年的征战中殒身，就是病亡于年岁渐长，文婧的旧识也不剩几个。其余人等对她的感情似乎矛盾重重，在禁忌的绯闻里，这位前任鸣凤阁阁主与鸣凤阁的敌人暗通款曲珠胎暗结，以致离家弃族，最后似乎又被抛弃而返回鸣凤阁，在外戚的扶植下重新掌权。所幸文寻从小就不被养在母亲跟前，母亲那些传言中不堪的历史并没有影响到文寻的继位之路。可他还是痛恨自己身上那一半的骨血，那是让母亲饱受攻讦的来源，也是自己作为鸣凤阁阁主的自卑所在。他对那个男人的恨意愈发得深重。
久违的天朗气清，文婧也打起些精神，听见下人们在院外嘈杂的脚步声，也知道有事发生，便唤来人询问。
听说今日有小兵搜到了什么宿敌的衣冠冢，阁主正要亲自率人去捣毁。
在哪里……发现的……她的唇抖得厉害，心脏几乎跳出了身体。
……好……好像是凤霞山……婢子被她激动的神情吓得瑟缩在一旁。
快！快备马去凤霞山！她也不顾身体的孱弱，竟立刻掀被下床，鞋子在慌乱中反而被她踢得更远。
母亲着急去哪里？您久居病榻，不如告诉儿子替您分忧。文寻瞥了一眼甩远的鞋子，恭敬地向母亲作揖。
你去了完颜政的衣冠冢。没有丝毫疑问的语气。
是的。
你毁了它。
是。
你知道是我建的。
鸣凤阁内还有谁会给敌人立碑？
他轻蔑的语气像极了那些人，文婧不发一言，又盯着他看起来，他还是面如冠玉，眉飞入鬓的少年，却不再像他的父亲那样真诚温柔。他们的爱意再没有人能承继，她悉心留下的种子并没有开出她想要的结果，是她痴心妄想在腐泥淖土里寻到一支汀兰玉树，他的出身根本就包裹着罪孽。她收拢起飘散在身后的长发，无比温柔地摒退周围大气不喘的下人们，这才转头向文寻说到：你小的时候我无暇带你，我这个做娘亲的还从来没有给你讲过故事，一转眼你竟都十八了。
今天我给你讲个故事，也许是最后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开头时比你还要小两岁。那年她被掌事人保媒许给门当户对的男子，她多快乐啊，那个男子是她从小就倾心的人，她带着满心的欢喜与期待见到了他，她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他们的心是一起的，可是一场阴谋让他们被迫分开，后来，他们历经艰辛才又走到一起，他们抛却一切荣华富贵，背上背叛族类家门的骂名隐居了起来，可女人的家族还不愿放手，竟带来个惊天秘密要挟逼迫他们，天意弄人……那男人竟是女子同父异母的哥哥。那时候他们已经互许终身，女人也有了男人的骨血……人伦纲常，天下还有比这更锋利的武器吗……他们都应该死的……男人！女人！还有肚子里的孩子！都该死的！可是……男人求他们放过女人，只要保守这个秘密，他愿意自戕以绝后患……他临死前还让女人要好好活下去，多可笑，一条命换一个肮脏污秽的秘密不暴露在阳光下……
她的神态时而癫狂，时而悲戚，而更令文寻恐惧的是她的故事……他应该立即转头离开，把今日听到的故事全部抛诸脑后，可心中未来得及消化的大骇让他无法移动丝毫。

她自顾自地继续说起来。女人早发了疯，可还是乖乖跟族人回了家，家里根本无人在意女人的死活，不过是争权夺利甚嚣尘上需要有人做傀儡罢了，女人安安静静地做他们的棋子，但也悄悄除去了知道她的秘密的人，为什么这时候才下手呢？因为……她想保住他们的孩子。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
她和亲哥哥的孩子。
轰……是什么突然垮下去的声音，文寻茫然地看向四周，他似乎被压在千斤重的木头下，从木头里迸射出无尽的尖小细屑深深地刺进他的皮肉里，又有无数的污浊藤蔓紧紧地缠绕在他的四肢处……
凤眠殿走火后的第七天。
文寻漠然地翻了个身，将父亲的项链和母亲的手帕压在了枕头下。
现在，我们一样污秽了。

卧槽，现在真是楼主一人独享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