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外头一瓮香醪瀽地，酒香萦萦提他眉梢，催他抬眸，孟羡平了悬壶，倾注的酒液似抽刀截断。帘幕外有风透飒，都道风高应放火，月黑做强贼，有姑娘却在百花楼的和风不夜天中杀人。明晃晃剑离袖，杀雾犹如烟水云山万万叠，混着一点腥血一声未出口的恓惶。
可怜啊——孟羡抬臂，翻旋杯樽，浇湿了几案，如端坐灵堂，只无需香共灯、酒共果，但得那腔子里的疲乏怜悯往空泼，发奠了帘外的无名辈罢。
　　　　再接着，一对绣鞋儿稠紧紧踏莲而来，烟栊掀开一朵海棠娇立，葱荑捧一盏梨花酿，要他送入百花的愁乡醉乡。咫尺娥娥，馥郁冷香洇他皮骨山海，孟羡接过潋滟盏，却不饮，只啜一汪醉茶在他眼眸里荡着波，唇畔携着春风两三。
　　　　“你倒是面生的很，百花楼里何时栽了这么一朵海棠？”

　　　　百花欺人，娇娘醉人，裹着红绸的柳条绿丝软着身，将满枝甘霖注入凤凰杯，语着春莺，将风流高放。他倾身送一片薄唇，就着娥娥葱手呷一口酒，眸却始终抬着望她松亸髻云，流光渌波。
　　　　红绣灯照，而那姹女便是烛中的赫赫长红，将堕枝头的月烧了，将百花的虚梦烧了，此时他应当醉——就当艳焰炊熟黄粱，一梦休休，醒后朔风琼雪依然从前，霜丛一如旧芳菲，无事发生。
　　　　可是啊，他一只蛾，如今只想扑向流霞的焰，哪管烧残的半堆柴上，支着几顶大镬，要将他四肢梢一节节钢刀剉下，搜搜刮刮他一肚草莽呢？于是孟羡去勾她的发。外头正有人抚琴，六弦琤琤着清乐，而他却觉得不如他手中捻着的一柱青弦，生着幽香。
　　　　“那真是某之幸啊——”
　　　　他拖着长长的音，放开了她被绕的青发，把盏的指也松，小盏径直跌了地，袍蘸酒痕，点点行行，像书着不着调的诗里字。再后把盏的手去捉推盏的手，十指秦筝柱相缠，去谱凤城歌管的新音。
　　　　“唉，好姑娘。你这一手的茧子，是因着百花楼的酒盏太磕碜举累了，还是舞乐的红绸太粗糙攥伤了？还是……”
　　　　孟羡依然笑着，眼里扯过无端轻薄的云，迷迷濛濛着看不通透。
　　　　“握刀握久了？”

　　　　月帘微簌，迎风户半开，冬枝悄然探头看这场风月规划，只是弹指的东风太浅情，勾出弦上冷匕。铮然拔剑声划破昏暧，如凝寒霜，惏惏溧溧，一柄刃轻逸却劲来，拂开厢帐灯下虹霓，顶梢一行飞雪，侧映她眸瞳漾光。
　　　　孟羡岿然坐着，手仍僵置半空，空空留恋着方才十指相缠的杳渺，冬寒接踵填进五指罅隙，腾腾散去方才的暖。有些冷了，他温吞地将指拢回袖里。面上四平八稳，眸里依旧无波无澜，仿若横在颈上的是百花楼娇蕊娥女的荑，邀他赴的是巫山云雨，而非阎罗森殿。
　　　　“某是否短命，就看菩萨您渡不渡我罢。”
　　　　剑仍悬半寸，好姑娘，不会杀我，孟羡笑着想着。一双眸却映她兀然凑近，描他眉目。黛蛾低绿，轻轻淡淡一句呢喃如栽一枝疏梅，勾走他腰间绣囊，而她指尖花梢的甘露亦滴流至心间芳酒杯中，涟漪泛泛，一醉光阴催促。孟羡有些愣怔，只想捉来她虚虚画骨的春手，去真真切切地贴他冻天垂云的颊。
　　　　但是他没动，袍下的指又攥紧，想抓住好风良月，却终无寻处。 孟羡应当醉了，而他用一笑解罢千醉肠，闲淡清风，款款言道：
　　　　“好菩萨，这点浊钱哪能抵了您不杀之恩呢？下回啊——”
　　　　“待捱过凛冬，某亲点春风三两下酒，再请您一盏松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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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榷 对戏花蕊仙 甘州令《壹》
　　　　　檀榴转舞开，缨扇阖娇娇，美人粉黛，星前月底有我一汪含情目、一双素手，不执策，不披书，只轻轻拿捏美人肌骨，间或挑过一缕青丝，吻秾艳清香。泰蓝衫袖美甘甘傍玉软香温，再点一蛊春醪，把伉浪高放。
　　　　　双歌暂歇，宝杯又空，有人随烛来。薄帘且开，鲛绡翕张生香雾。我噙着笑，又懒且缓地掀睑一觑，见红妆罗裙，美目盼着鸳鸯青溪，将月羞瘦。
　　　　　襄王赠美人，话尾轻牵我有情笑唇，天人家何须展污了此计，忒斟得金杯潋潋，滟滟诓我区区一避世之伯。我在美人玉肩里醺醺然对他作礼，扮着乐孜孜的愚绅，销了心眼半戟，醉眼蒙蒙便——
　　　　　开门揖盗。
　　　　　袖袍展开一面春，抬手点着那枝梢红蔻，捏了几分绵绵，施施然开口。
　　　　　“卿卿佳貌，名又是哪几个字？”
　　　　　又罢拂开身侧美人，哪管罗扣已松，玉冠偏斜，擎盏绿蚁便晃着一颀醉身，皂靴稠紧紧步向蜜里刀尖。眼眸却漾着一片芙蓉沼，将笑光吞了，醉意沉了——何需赵玚？赵玚何须？我一只东门败犬，想金枷，思玉锁，自甘堕下风流狱——
　　　　　何必添个娇娇狱卒，将三尺无情剑岌岌架颈上呢？
　　　　　于是我将狱下漆黑的酒盏送她樱唇边，沾着水粉嫣脂的风花雪月的指尖轻触她红的唇，擦下一点胭脂。
　　　　　“卿卿来，饮一杯酒罢。”
　　　　　既如此，便与我一同，规划风月。

　　　　　程榷 甘州令《壹》
　　　　　香鬓曼枕露夜白，乱碧陈红，跌作风月怀，她眉间盈着一弯月，眸里掬罢一冽泉，半夜花月悉堆檀口，游尽花覃袅袅沉下半缕香。娇颜近眼，我不答她，只从海棠鬓间寻她一缀珠眸——四目相对，帘栊相眄，此时歌舞停了，喧笑熄了，唯有好风良月叩玉扃，索悄声儿海誓山盟。我应当是醉了，想罢水底捞明月，又恋娥娥与酒，老春一盏风月满，艳杀楚阳台。
　　　　　谁又退罢？一声檀板动，旖旎不散，她的鬓却亸，八宝锦钗织发间，缎绣幕绸绸。我将帘儿掀，伸臂为她理鬓，烛焰光溪下青鬓流着火，五指全充小侍，正经经梳拢青云发——然委实粗笨，端好好的花钿歪了，银篦松了，宝钗掉了，烟的发绵绵瀑下便将芳香款递，牵得眉尖一纵落赧色，面却贴得更近些。
　　　　　“手太笨。日后还请卿卿赐教。”
　　　　　浪子哪作白秀才，搦管写艳，口噙嚼蜜，她的香瓮瀽地，滴留袍袖，书罢红笺，寄又无地，唯将软香添夜色，此刻而已。
　　　　　楚楚腰绦粉花笺，写下无因情字，专诉芳心春风。云叆叆，天朦朦，月老望不清，七八个星旋下牵牛织女，将半丝儿红线牢牢栓上。薄唇抹上星点笑意，惠风卷皱了双眸清潭，粼粼荡着波。
　　　　　“哪需衣带渐宽，消得憔悴？”
　　　　　“珠玉珍馐，瑶池仙台，还有——我区区那点情爱，皆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