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碧金，绣帘轻倚窗轩，行着监学的本分，抬罢烟眼，闲闲扫过室内一众学生。院外几枝桃夭树色正被东风飐着，柳絮缠缠绵绵地随和风探入室内，却被朗朗的书声吓个正着，抖个哆嗦落到了少年衣襟上。
　　　　少年比那栊绣帘更没坐像，一手支颐着玉白腮帮，一手屈尊降贵伸出二指抵立起书，其余三指扣着书脊，应和着他嘴里轻轻细细哼着的调子，一钩吴弓剑眉正展，两杏顷碧明眸正弯，惬意得紧。魏珂只见自己靛蓝的衫子上落了雪，腾出手去捻，却发现只是飞絮，撇了撇嘴，想再送它回上青天。
　　　　抬首，一双眸露出书页外，正恰望见上座先生的脸。时松轩竹案，小炉素纸，先生俯首搦管，笔走惊鸿，本就是青霞冠冕白云裳，那头敞开的牖外春色点着他眉间斑斓，再被煦光染了云青水澹，便如一鹤青烟悠悠而下。端的是绝妍风骨——本该如此的。魏珂想着，但是先生不看他呀。魏珂爱看先生回过眸的样子，一桥春水款款皆流递于他，满眼只映出个自己那个少爷样来。
　　　　魏珂坐在首排，他便向前倾了倾身子，用他手里那本圣贤书挡住他的小人行径，掌心托着那几缕飞絮，鼓着面颊轻轻吹气，好让那絮丛飘去先生怀里。再后，他清了清嗓，开始大声诵着子虚乌有的酸诗。
　　　　“柳絮尚飘庭下雪，梨花空作梦中翁。”
　　　　嗓眼里堆满了笑意，音腔被气息顶开，带着一卷儿尾音，哑着阳光的迷人，明明故作一本正经读着诗，偏生在若有若无的恍惚中令人心驰目眩。

　　　　谁知他赠人絮絮飞雪却讨来古贤向他的微笑，满腔本雀跃的娱心瞬间被浇了个灭。魏珂将书卷推开，硬脊磕在案上，轻铿一声，昭昭鸣然着他内心气哼。眉稍一挑，眼里渌波溜至那人跟前，上上下下打量番，终瞧见了先生悄红的耳畔，兴头刹时鲤鱼打挺重新过活回来，正想开口乘胜追上朵红，却被突如而至的小笺分匀了注意。
　　　　他展开，清隽小楷映入眼帘，最后那一顿点折出的钩子直直飞入心上，挑起波澜。本就是恃宠而骄的年纪，魏珂抓起案边搁置的竹毫，胡乱蘸点些墨汁，潦草顺着话语写下。少爷爱惜金玉外表，腹内有无珠玑不知，字却写的不错，龙蛇而出，自成一派潇洒。
　　　　“桥边的梨子糖，街尾的酥饼——”
　　　　他故意选了两处离得远的地方，届时待先生走开，便可懒散消磨时间，待先生归，再装模作样念上几句，蒙混过关就是了。忖罢，珠瞳在眼眶内咕噜一圈，又嬉笑着补上一句。
　　　　“更想吃先生亲煮的面。我的生辰快至了。”
　　　　其实魏珂生在爽秋，生辰与这灿霞浓绿的春搭不上半点关系。不过他那少爷脾气，只要想想，日日夜夜都可是生辰，诓先生一碗面又何妨？

　　　　少年瓷白净肤最是敏感，只教被先生温气一碰，轻抖了下，便晕晕熏红，腾腾蒸起热意了，距离实在是近了。那清嗓带着笑，气音簇起，在耳畔顶开，翻作心下酣耿，魏珂只觉得薄物人世霎时匿去，遁逃于风月之后，唯剩他与身后的先生。
　　　　他那杆笔不知味麻木地顿在纸上，晕染浸开片片墨痕，自个的手同本人一般呆呆傻傻搁在一旁，只不过面上蘸的是霞红，指尖上染的是墨黑。魏珂还是楞怔着，无意攥搓着那可怜的纸笺，揉皱的细喧声终了拉回神思，他瞪大眼瞧那皱巴的褶痕，昭然若揭着他方才落了下风——
　　　　太丢脸了。
　　　　于是他用浩浩大大的恼怒遮掩方才的羞。黑着的指尖拉扯上何前秋洁净的袍子，落下五点独一无二的魏珂指印，又将那纸粗暴揉成一团，刺啦啦宣泄着他的羞恼，径直扔向先生，再后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向外走，嘴里嘟囔着回家。
　　　　可是他还是乖乖等到了下堂，坐上了先生桌，臭着脸抱着臂充当灶神，一珠眼眸却不时瞄着桌上卖相极好的面。先生的祝福裹在挂面蒸腾的热气里，随着他一翕鼻息卷入心间，催着他温吞转过头来，对上先生一张笑意盈盈的脸，眼里有碎金凝翠，明亮如窗外灯下的花；还有他魏珂。
　　　　生辰那日一定要让先生再说一遍。他这般想着，唇动，低低地问出。
　　　　“那先生对我有什么期盼吗？”
　　　　“先生的生辰又想要什么呢？”

　　　　魏珂不务正业读过很多话本，他只觉先生方才那番话像极了郎郎妾妾城外离别，卷地的狂风吹郊沙，疏林映日啼着暮鸦，娇娥捧流霞潸潸，半霎相留，转眼便隔天涯。
　　　　魏珂放下筷箸，先生分明说着软话哄他，他心里莫名的不是滋味，余生安康，前路锦绣，良人在侧，魏珂安顺想着他的良人是怎么样的良人。少爷看惯了翠屏红烛流苏帐，觉得腻，黄卷青灯映雪窗倒是不错，他日后定要找个清丽好看的，就像……
　　　　就像先生一样。魏珂盯着先生眉目，清隽如泠泠琴音疏淡，灯烛点着他眉间斑斓，便如晶莹的六月雪，铺盖了丽春天地之景的金。真好看呀，这是他的私塾先生，是他除却家人外最亲近的人，是他的——
　　　　有风钻入灯芯上，借灯火分叉振出一只庄蝶，拍翅翩在烛上屏山，明明灭灭，魏珂思绪渺去，他于一眼之间霎时看到玉宇风至，寒梅尽绽，桃杏犹开，红莲尚拆，芙蓉含蕊，他行过光阴四季，而身畔都有个何前秋。
　　　　“待不你个小鬼头春心儿动也！”他脑里又有梨园开张，咿咿呀呀唱出了一场戏，旦角嘹嗓一劈，终的震醒了这木桩棒槌。
　　　　先前的种种无名的冲动逗弄撩拨眼下皆有了姓名。他喜欢先生呀，想让先生注意他关心他，让先生对他笑对他嗔对他羞，想与私塾里的一众学生划开等第，想成为所授桃李中先生折在手心的那支。
　　　　那些点旖旎心思在发现先生的丝缕无措后绽然成花，魏珂珠玉眸瞳凝眄面前之人。他动，起身，绕过方桌，步步相近，皂靴踏过砖瓦，声声悉扣心扉，化作擂手鼓弄着心。魏珂觉着自己已然跋涉过万水千山才在先生跟前站定，深息一口，颤颤巍巍伸手，本想去捧先生一张俊脸， 终是犹犹豫豫去勾他戕害袖袍的手，松松的，仿若现下藕断丝连却又明晰的情。
　　　　“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白。先生心下既无几多物事可欢喜，又愿我余生安康，颂我锦绣前程，祝我举案齐眉。学生想知……”
　　　　“学生…我，是先生所欢喜所思所念之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