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复还，貂裘大氅卸作轻衣，在薛宅前勒住马头，柳叶吹绿得最快，薛宅前就有两株，比着看门石狮子。
拎着周家铺子糕点，下马后紧着跺脚，将糕点做门面拜过薛闲，便去到薛见的屋子。后来又跟踪他几日，直到时间排不开，便只让小厮跟着。
坐定捋平衣裙，曲指弹。
“看茶。”
拆开糕点盒，掰块茶酥吃了，“挺好吃，周家铺子就这个好吃。”

拜魏王所赐，我这辈子学会的第一个字，竟然是萎，随他学书几篇后，他就整理行装出发了，故而有几个字习不好，只得自己琢磨。门扉洞开，石休的喧声挤进来后，我登时想起这桩旧事，手下一字见心，纸被风一掀，笔随指一颤，墨锋上的风雷失去骨肉，尽毁成沙泥状的一摊墨迹。
“没空。”
背身向他，草稿向后一掷，恰好砸住石休的靴面，打两个滚，同另个纸团挨在一起，头也不回地。
“把门关死，漏风。”

“这就是你爹教你的待客之道？”
顶顶好的春日，我不耐看薛见的坏脸色，虽然不耐看，还是起身去关门，一手攀住一扇，嘴角在关门后和闩一起落下去，闩门时动作很轻，今日的轻柔只这么多。
端着食盒，侧坐到他桌上，将笔墨纸砚碰错了位，将食盒摔到他面前，食盒盖子没盖严，惯性落到地面上。
“吃。”
我满面的笑脸来，他给我甩脸色，非要把我这点笑脸消耗光――薛见总学不乖，我真的，只是来简简单单地告别，再嘱咐他不要走那条小巷，他这细皮嫩肉，碰到巷口的砖都要碰出伤。
但我现在只想揍他。

笔头被碰散，宣纸被堆起褶，石休活像只不知疲倦的野猴，一日复一日地做这些无厘头的荒诞事。耐着性子将镇纸铺开推正，又将笔锋撮成如刀切的平状，把笔杆横架在砚台上。
“喏，手脏了。”
好整以暇地环起双臂，将撮黑的指尖露给他看，人畜无害的垂着眼睛，无声的告诉他：这样脏兮兮的一双手，不值去玷污他的破费。
“客人造访，有何贵干？”

伸手揪着他衣襟朝前猛扯，撞得书案响，还体贴地把他往食盒上揪，“吃。”
“不是说了吗，小爷要去荆湖北路，小爷走之后，你就多多地求神拜佛，求我死在土匪手底下，”手指松开，再猛地揪住向书案上撞，“你往后的日子就舒坦啦。”
暖阳照得身上暖洋洋地，它原本该照在薛见写的字上。好整以暇地瞧，准备看薛见疼得变个脸色，逗个乐呵。

居家休憩，衣裳系得不很紧，他一拽再拧身一挣，衣襟被扯开到胸前。这时我想起做女子的好处来——我又不能横眉冷眼地骂他臭流氓。
“……石休，你是不是想的有些多，我不想你死。我不是只认识你一个人，所以不会有精力咒你死，更没有空为你求神拜佛，我有我的事要做，你对我没那么重要。”
肘抵住案面，将伏在书案的身子支起。
“我吃了，你就没事了吗？”沾污的手在身侧摊开，“既然你说你和姓郑的不一样，不如证明给我看。”
无比自然将衣衫揽住，回身抬头看向他，自鼻尖飞出一声气音，似乎在笑。
“可以喂我。”

爷愣了，爷懵了。揪着他前襟忘了松手，听到窗外雀鸟嘎嘎两声，这要人命的配乐。
薛见还真……挺白的，比十二客的姑娘都要白，十二客的姑娘……脸腾地变红，一手拽着他一边衣襟像拽门似的合上，松手见它又要散，便一手扶着，一手拿起糕点塞他嘴里。全忘了我是来揍他的。
“早吃不就没事了。”
“那什么，你不会自己吃啊，这么大人个人了，你是废/物吗。笑笑笑什么笑，还哼哼着笑，你是小姑娘吗，没有小鸟的郎君可不就是小姑娘。”
小石休知道，人想成事要靠本事，他不知道这世上有种人叫寡王，要想成事，更要靠本事。

石休享受成为主宰的感觉，可惜他还是不够了解我。
如果足够了解我就会知道，我很记仇，且我以为记仇也不是女子的专属。经纶里告诫郎君，为人要宽大为怀豁达大度，我平时如此处世，是因为还没有人像石休一样，胆敢肆无忌惮地将手指放在我的牙齿间。
不说话，张嘴的同时骤而握住他的手腕，齿关发狠地在他指尖啃咬下去，我有一颗虎牙，只需稍作磨动，即时就在糕饼的绵软奶香中尝到血的腥味。被石休挣脱后并不恋战，细细完成吞咽动作后，用手背抹过嘴，——这回不嫌手脏了，方才淡淡开口。
“谢了。”

手指的血进到眼睛里，拇指搓两下，我看过祖母驯狼，狼崽子咬到人，就会留这么个印子。看笑了，所以养狼，不养狗。
伤到的手按到桌上，按到一张纸，留下个血印子，把那张纸一拧，人从书案上跳过去，踹到薛见腹上，听到圈椅和柜子撞响。我和郑猪不一样，他想用肉哄好一只狼，那狼永远都是别人的，不是傻吗。
把狼的骨头都打断了，他还能跑哪里去。拎起薛见的后脖领子，春天新绽的花香被吹进来，扑得人满脸满衣袍都是，揪着他起来，猛提起膝盖，听到闷哼后附在薛见耳边，对着他那个白嫩的耳朵尖，指腹捏捏他的脖子后头。
“不客气。”

你这人也太狠了

石休和郑维勤的记性都不太好，自大，以为略施以恩惠我就得感念原谅。强买强卖的施恩在我这里一向行不通，我虽不能阻止春天的来临，但可以选择阖上我的门窗继续过冬——宁愿他打我一顿，也不要他错以为得到了我的原谅。
偏首啐出血唾，正过脸后无嗔无怨的看石休，直到他不能再同我僵持下去，因为拜访的时间结束了。后来我步出房门去，将点心留给街口过路的流浪小兽，再回房整理好桌面，洗一把脸，漱净鼻口里的残血，这期间两扇门一直大敞着，院内院外都静悄悄的。
我不是不痛，我是不喊痛。

笑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