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邃大捷的消息与六月酷暑一道来，从衙门回来，走到垂花门拢下的阴影里，站住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庭灯上缠着的朝颜花就落到眼睛里，这种娇弱的花，在溽暑里开得不好看。
娘叫我来，是说石休的事，这个儿子是对赵翕如的交待，她既然想要他，那么就要他，至于如何养，石家不缺养一个孩子的钱，钱能解决他成长中的绝大多数问题，剩下不能解决的，就看他运气，若他运气好，他日为官做宰，他运气平平，也能做个闲散将军，他运气要奇差无比，我也能铁面无私地帮大宋处置了他。是以，我不知道他只是去个江南，娘有什么好与我说的。
站这一会儿，迎面来了人。
“父亲。”

暑中火气燥，堂里在焚武安侯夫人新捣鼓的香，嗅不出什么首尾，反正不大受用，公主要等人来，估计是逃不开。
提着一壶茶，跟着的小仆带了其余茶具，想去廊下寻个位置看叶子，背手是刚从小仆那抢来的蒲扇，两侧用蟹脚笔描了图样，小仆哭似的说是时兴娘子喜欢的东西，侯爷拿了不像样子。
自家院堂，来往的不是石就是半个石，不是在枢院——需要像什么样子？
懒得与他废话，摆手叫他快滚。滚了没多久，又瞧着花门拢着阴，风一吹就是层叠的花影，影子里还藏了影子，是石邈。
“来了？”
公主就是在等他，里头味还没散尽，刚好公主还在看江湖上来的信，就留他喝杯茶：“石邃与你通过信没有？”

“有一封私信，说一切都好。”
余下就是给朝廷的战报，没有一封说他自己或者是问家里，都是些堂皇之言，字句都由随军的幕僚推敲过，莫说是放在官家案头，便是由几位相公去翻也挑不出毛病――父亲应该也翻过。
从花阴里走出来，被父亲挡在这里很舒服，如果这盏茶喝得久些慢些，就不必去听石休的破烂事。我很怕娘要我把他弄回来，或者要我过公主府去和赵翕如如何如何。
“我来吧。”
挡住小厮的手，碾起茶叶。
“当时朝中说得什么似的，南边不过两三个月，就稳下来了。”

石邃和石邈从前焦不离孟，娶了妻就好似变化多了，原以为他们之间会多联系，做父亲的疏忽多年，要不到弟弟一封私信，就腆着脸来哥哥打听二三。
看他接手小厮的活，就顺手把小厮一块赶走，落个清净。
听着他的话，绷不住笑了：“他们怕，东怕西怕，也不只怕了一年两年，一批两批。”
靡香从窗缝里漏出来，背阳处的风是凉的。
“稳了就行，与你兜底——我与你母亲，一开始也愁过。”

大朝那日我与父亲同在殿上，他十数年稳如一日，将文武应对得很好，娘那边倒是听说气个好歹，后来不知怎么，也就消气了。她脾气不好，好在生气消气也快。
所以没考虑过这会让他们愁。水煮好，先将茶杯泡里。
“愁？你们二位愁的是什么。”
茶叶碾好，送到鼻子下闻闻，上好的小龙团，我都分不到一饼。

这一辈好似胆子都有些虎，他是，石邃也是，也都稳稳当当的成了梁脊，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舒畅。或许无关这些，单纯是他们就足够舒畅。
可惜公主好似不太舒畅，为的是石邈家里的小的那事，儿女事我少管，看他好似不急进去，就替他兜一兜。
“你娘有一宿没睡好，匪剿的多，”顺着他的手看舒展开的茶叶子，漾在水里，与俯仰之间的树与池有些像，“这样的也还是第一回见。”
何况丹仙第一回这么和我说，官家好像是动了真火，还有一伙满脑招安的等着七嘴八舌。

看着茶沫正好，推到父亲身前。
又等会功夫，确定了父亲没有别的想说。说到睡不好，朝会要早起不说，他忙布防，我要忙考课的时候，连着熬今天都有。廊上垂下一串葡萄，尚青。
“所以是我娘愁剿匪，您……愁我娘？”
树梢风止，有那么一瞬。
笑着那日抹布，握在掌心，握紧，“这样就是一团，”外松开将它放到桌上，“这样就是一张，外面握着它的没有了。”
“祸起江湖，等灭下去，朝中开始问责，娘那边恐怕还得挨两句。”

儿子好自然是样样都好，泡的茶——比我泡的香。
只后头这话说的，实在不好回，再看他就佯装日头辣了眼睛，眯了目瞧他，左右在想招招手叫他再过来些——这招是公主想的，晚间在榻边互剥桔子，她想起来，就说，这招对付石遵石逍多半没什么用，剩下几个大抵行。
剩下几个也没想过真有用的上的一天。
石邈、石渺。抬起手看了看握刀的茧，吐出一口气，又想本身自己语焉不详。状元郎的抹布也有乾坤，先前说他不输我是短见了。
“确实。”
看他饮的差不多，提着白得的扇子囫囵扇几下：“你娘找你还有事，别叫她等急了，剩下的我自己喝完，你去吧。”

父亲看我一眼，虽然他还是在笑，眼底却像石邃被我惹恼的模样，沉默着，思量着。――可我没说什么啊。
捞着袍子起身，弯腰跨出去，放下袍子后拎着衣领整整，忽然想到个事，回头说与父亲，“范枢密外任的任期快要到了，官家的意思是他不归枢密院，回来交接好了就调去兵部，明日下了朝我与您交接下他的卷宗。”
父亲好像很热，还摸了娘的扇子，拎出跟手指按按额角，没懂，也没敢问。

回头应一句。
“成。”
提着盏再喝一口，里头的熏香味又向外溢——蒲扇更用力扇几下。
里头该有的官司，就不归我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