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绝对是个名不副实的女孩。 
 然而却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若有些什么不同，也只是身上那抹素淡与干净，这对于处在叛逆期的孩子来说，反常的有些可疑。这素与净，落在17岁的向阳身上，却又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向阳是美术学院一年级的学生。在绘画上过人的天分，令她小小年纪，就挤进了大学校门。不是没有注视的目光的，只是向阳一概视而不见。能令她专注的，也唯有一方画布，以及手中画笔油彩。 
 她眉宇间的淡然是令人难以亲近的，仿佛笼着一层雾，不知不觉隔开了所有人事。 
 美术学院的附近，自然会有许多美术用品商店。 
 新开的那一家，白底蓝漆的招牌，没有大肆的装潢，令向阳心底突生暖意。迈不走了进去，就这样遇见了楼南生。楼南生不年轻了，眼角的皱纹虽不重，却是清晰可见，好在眼神相当清澈温和。当笑意爬上他脸孔时，向阳才警觉自己的目光摆错了位置。 
 向阳静静开口∶“老板，请给我2B和6B铅笔各一支。” 
 楼南生应了一声，低头弯腰在柜台间寻找了一阵。再抬起头来时，把向阳要的东西递到她眼前。 
 向阳付了钱，匆匆道谢，疾步走出。 
 大二开学的头一天，向阳成了学院里的焦点人物。 
 原因是某位大一新生，在食堂当着几百人的面宣布要追到向阳当他的女朋友。当时食堂里的男女同学像开了锅一样炸了起来。 
 只有当事人若无其事的吃着米饭和青菜，然后走到食堂外的水池洗了把脸。这是向阳的惯例，7月的下午极易困倦，于是用冷水让自己保持清醒。 
 身旁递过来一张面纸，向阳转身，抬头，看到一口洁白的牙齿，然后是咧得几乎要到耳根子的嘴巴。皱了皱眉，往上看去，鼻子有点塌，还有雀斑，眼睛不大倒是挺黑的。 
 “嗨，向阳，我是小白。”男孩开了口。 
 向阳才回过神，发现自己最近似乎很喜欢盯着人看。“哦。”随口应了一声，就往画室里走。 
 “喂，等一下啊，那个，我刚刚在食堂发誓，一定要追到你不可。”小白在向阳身后着急地喊。 
 听到小白的话，向阳恍然想到，原来刚刚那个在食堂里发花痴的人是他，而被花痴看上的人正是自己。 
 似乎没有什么是可以撼动向阳的冷静自持。但她在见到楼南生与那个有一口白牙并且叫小白的男生有说有笑地在一起，表情稍稍有了波动，很快，又恢复如常。连向阳自己也不知道，那种情绪的波动代表什么，也许，时间会给她答案。 
 她站在柜台前，递给楼南生一张单子，上面列了她需要颜料的色号。 
 楼南生说：“你等一下，我找给你。”然后依旧是上一次那个姿势，弯腰在柜台里面。 
 这时小白把注意力转到向阳身上来了，话却依旧是对楼南生说的：“楼叔叔，向阳经常来这里买东西么？” 
 几不可辩的“嗯”声自柜台下方传来。 
 向阳不禁有些着急，她并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一个摆明了对自己有兴趣的男生，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毫不掩藏对自己的兴趣。 
 楼南生终于把那些颜料找齐了，递给她，看到她如释重负的表情，笑了一下。 
 小白又开口了：“楼叔叔，我在追向阳，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她打个八折吧。”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向阳立时丢下百元大钞，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小白像影子一样缠上了向阳。她的作息一直十分规律，若有心观察，配合起来并不难。 
 向阳感到困扰，她完全可以拒绝小白的。但看到他那双闪着无害光芒的黑眼睛，冷硬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向阳不是无情的人，只是心性极淡，不易动情。 
  
 令向阳没有想到的事，有人为她报不平。那些曾对她蠢蠢欲动的男同学，在得知小白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家伙对她穷追不舍之后，都愤怒了。 
 向阳明如火，性情却如莲，在他们心中，即使得不到，也不容许有旁人来沾惹。 
 于是灾11月底的某个傍晚，向阳得到同班女生前来报信，十几个男生把小白堵在后门的小巷子里了。 
她放下画笔，满身是颜料，跟着女同学匆匆地往后门奔去。她们赶到的时候，那些男生已经动了手，小白抱着头蹲在地上，嘴里还在不依不饶地叫。无非是“你们没有胆子做的事，我做了干你们屁事”之类。

向阳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如同第一次相见，清澄、无波，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拘谨。向阳说：“我不打扰你了，先走。” 
 “也好。”楼南生颔首：“我正要去车站接我的妻女。” 
 与楼南生在商店门口分手，向阳独自走了很久。这个除夕没有雪，向阳想浪漫一次，在雪地里打滚都不行。向阳猛然一抬头，发现自己正朝着东走，冬日的阳光不堪刺眼，苍白而漂浮地挂在半空中。 
 向阳挣扎了一下，转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嘴里呢喃：“谁说叫向阳就非得朝着太阳走。” 
 小白打电话来的时候，向阳忍不住向他提起楼南生的事，她说：“他有妻女，怎么没听你讲过？”  
 小白哈哈笑了一阵，笑骂向阳傻瓜，那么老的一个男人若是没妻女，肯定是有问题啦。然后他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言辞间极为雀跃，无非都是过年时热闹好玩的事情。 
 向阳在这边默默听着，不再开口。她心里有些怨恨小白，明知她无法回家过年，却要说这个来刺激她的心。向阳知道自己是个有些孤僻和冷淡的人，但当真正处在那种蚀骨的寂寞里时，反而怀疑自己能否撑下去。 
 好在寒假不长，一个月转眼就过去，向阳每日奔波于画室与宿舍，倒也自得。 
 颜料缺了几个颜色，铅笔也快用光了，迟迟没有去不给。心理下意识地想避离娄南生这个人，去别家买，心里更觉别扭。缺也有缺的好处，色系单一，同时也稳，不若平日里用齐全的色彩堆积的那样漂浮。 
 快开学的时候，向阳拿到了设计商标所得的费用，足够下个学期的学费。向阳家里并不穷，也没有缺爹少娘，只是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性情淡漠的人，有时是可以连亲人都拒之心门外的。 
 小白有了追求者，这事儿令向阳挺惊讶的，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如常地上课、下课，尽量地避开人多热闹的场合，对小白的邀约，也是能拒绝就拒绝。 
 后来，追小白的女孩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主动找上向阳。说是要跟她来个公平竞争。向阳连个白眼都没给女孩，绕过她的身体，径直朝画室走了。 
 但向阳明显地不快，小白也看出来了。几次打电话给向阳，约她吃火锅，都被拒绝。 
 被烦得次数多了，向阳也忍不住发了脾气，她说：“小白我最讨厌你这种死缠烂打的人，我也最讨厌吃那油腻腻的火锅。乐意吃自己吃，要不找别人也行！” 
 小白挂了电话后，暗自有些开怀，他以为向阳吃醋了。她说要他找别人去吃火锅，那个别人，分明是指最近对自己极殷勤的女孩。小白想自己应该找个机会对向阳表明他绝无二心。 
 向阳少有烦躁的时候，平日里淡定的人，情绪若有了波动，便是来势汹汹。所以向阳在撕了衣服，抓了墙壁之后，又跑到大街上闲晃。 
 前面的街道上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宽阔、挺拔，是属于楼南生。他的身边还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是柔软的水样的姿态。 
 向阳逃了，像做了贼之后怕被主人逮到似地仓皇而逃。 
 那个晚上，向阳失眠，眼前晃来荡去的不是楼南生这个人，而是他给她讲故事时的神情与动作。还有故事本身，都渐渐地令躺在床铺上的向阳越发浮躁，有抓墙的冲动。若不是夜半静黯黑，她定会这样做。  
 再次踏进楼南生的店里，已是春末。 
 向阳不久前向小白提出分手，小白以为她只是讲玩笑话，依旧日日缠她。 
 画画的材料再不补给，已经无法进行下去，索性硬着头皮，去面对自己不知为何逃避着的楼南生。 
 巧的是，小白也在店里。他比楼南生矮半个头，站在一起像孩子和大人。 
 小白灵活的眼神与矫健的手脚，的确也是个孩子。只是，楼南生的缄默与沉稳，却更令人倾心吧。 
 小白见向阳近来喜不自胜，从柜台里跳出来，蹦到她面前，“向阳向阳”，一声一声轻快地唤着。 
 向阳皱眉，她发现小白实在有个好处，天塌下来都一副无干的模样。自己已经表示了厌倦与拒绝， 
他却始终是这个令人气闷的快活样。 
 向阳不禁恼怒了，她绕过小白，在楼南生面前站定。“楼叔叔，”她说：“我请您当个见证人，我要与小白分手。”

然后她转脸向小白，本就静的脸上挂着冰冷之色：“希望你以后不要来烦我。” 
 小白呆呆地看着向阳，他一直以为她是温柔的女孩。莲一样的清静，如何能不温柔？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向阳两手空空回到宿舍，她自楼南生高深莫测的眼波里落荒而逃。她也不知个中原由，明明伤害的人不是他。 
 是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吧，不然也不会只要踏出校门，便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走。 
 每次都是傍晚，迎着夕阳的方向，看浅淡暮色里，一轮燃烧的火焰，那样的艳与热，深深抓住人心。 
 悄然推门而入，楼南生正在归整店铺，向阳得以再一次见到他阔而挺的背影。近日他穿素白T恤，背心已被汗水润湿，成熟男子的气息在一方密闭空间里毫无保留地散发出来。 
 向阳觉得自己的心绪似乎在瞬间被搅扰了，一波波起伏不定。她悄悄地屏住了呼吸，贪恋这静 又有说不清躁乱的时光，只有她与他。 
 楼南生觉察到有人进门，转过身来，看到向阳。许是夕阳灼烈，她的面色正微微发红，细密汗珠停留在额头。 
 “买什么？” 
 “听说，你，对国画颇有研究？”向阳问话的声音有些抖，她不是擅于攀谈的人。 
 “工笔。”楼南生停下手中的工作，温和笑着。 
 “哦。”向阳咬住唇，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 
 好在楼南生相当健谈，向阳亦是爱画懂画之人。两人直到天色漆黑，才惊觉交谈已久。 
 楼南生随手拿一件外套，要送向阳回学校。向阳急急摆手，执意不肯。楼南生更是坚决，直到向阳说小白会在路口等她，才作了罢。 
 向阳吁了一口气，抬头看楼南生，轻声说：“我来告别。”语焉不详，却无下文。 
 楼南生并不追究，只浅笑看住向阳，眼如磁石。 
 向阳心下一惊，怕自己再不走，便再也走不掉，于是匆匆告辞。 
 根本就没有人会在路口等，向阳撒了谎。只是不想让楼南生送她。 
 这夜，宁静如斯，星光璨然。向阳想她已知晓楼南生未成画家的原由——并非如小白所讲的那样因之感情荒废，楼南生是理智沉稳的人，即便犯错，亦可扭转劣势。 
 他只是入错了门，工笔，精妙又雅致的一门画法，却太过运用匠心，少了气质神韵。楼南生的失败，正是在此。 
 向阳在星芒下静静微笑，因之对楼南生的透彻。 
 大三甫一开学，向阳便申请提早离校，参加工作。娉请她的，便是当时请她设计图标的公司。 
 小白又恋爱了，对方就是当初苦追他的女孩。向阳还记得，那女孩个子不高，和小白颇陪衬，鼻子两侧都有浅浅雀斑。想到这里她不禁莞尔，更加确定了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当初楼南生讲给她的那个故事，向阳后来在某个文学网站找到了出处。那是汉乐府的一首诗歌，名为《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难。 
 何用问遗君？ 
 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问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 
 秋风肃肃晨风，东方须 高知之。 
 楼南生是借这个故事告诉向阳，他的妻子曾经因为他的外遇而伤心欲绝，而他，选择回头，选择以一生的忠诚，来弥补当初的过失。换言之，他不会再由第二次相同的过失。 
 七月的午后，这个城市什么都没有变，只是曾经走在身边的人消失了。 
 楼南生不懂，并不是每个年轻的女孩都渴望摧毁一个家庭。宁静淡漠如向阳，即便爱上，亦是和煦如风，柔和似莲，不具备任何毁灭性的力量。 
 明媚阳光下，风情云淡，什么都好，只是一直没有人来牵自己的手。但她已不要再想他，是他教会她的，相思与君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