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旅行时，我遇到一个同是单身旅行的女孩，她向我说起一个叫长生的女人的故事。
她说她小时候住在长生隔壁，常常经过长生的窗口，长生的窗口黑乎乎的，她看不到长生只能听到她在唱歌。
长生唱歌荒腔走板，是用吼的，还重重地拍着桌面数拍子，白天唱晚上也唱，唱得大家睡不着，吵得她丈夫和婆婆要半夜起床骂她，斥喝她住嘴。她当然不会住嘴，於是本来很吵闹夜晚就更加喧闹，所有人都对这样一家子没办法了。
当长生听到阿芸的脚步声她会停下来走近窗前——对了，我遇到的女孩叫阿芸，凭名字你实在可以想像她有点瘦弱有点忧郁。阿芸说当长生走近窗前时，她就能看见她两手紧篡着窗栏，一双疯狅的眼睛精光发红，像蹲着一只野兽。她说她看到长生就这样在窗里盯着她，那只野兽就这样透长生的眼盯她，她看见长生脸上每一寸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几乎要破窗而出。
我说那太可怕了。可是阿芸说才不，隔着窗嘛，一点都不可怕，何况，那野兽并非常常都在的。
眼里没有野兽的长生是个温驯沉默的女人，她默默吃饭默默干活，整天不发一言。长生的婆婆是个爱管人的老女人，你可以听到她一天到晚都在管这管那，天没亮她就已拍长生房门，喊长生你这懒女人，你还不起床吗？要睡到甚麼时候？
长生挑水，她会说你是大小姐吗？挑快点啊慢吞吞的！
长生做饭她会说你怎麼下这麼多油？这油不用钱吗？你这败家的女人！
长生割草，她往门坎一靠，隔着大半村子吼着：打量我不在跟前，又偷懒了？那麼久还没死回来，会乾哥哥吗？
吃饭时她嘴里更忙：还夹菜，就你会吃！吃吃吃，都吃了五碗饭了你还吃？你要吃穷我们吗？
长生这样长生那样……长生天天都要听她婆婆唠叨，但长生从来不回嘴。
实在闲得没事，老婆婆便向村里的人说她娶了这种媳妇多不幸，一边说一边在衣服上椅子上揩眼泪鼻涕，大家知她的事，也是敷衍一番而已。
听到这我皱眉了，天底下哪有这麼恐怖的婆婆，你是吹的吧？阿芸轻轻一笑：信不信由你。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说长生太可怜了，她丈夫呢？
她丈夫？阿芸鼻子里哼了一声，轻蔑一笑。那种丈夫，不提也罢！要不是长生，怕他这辈子都要光棍了。阿芸叹了口气，老天果然很会照顾人，生了这麼一个阿呆，他就生个长生配他。你知道吗？如果长生不是这样，她是不可能嫁给阿呆的。她可是村里头最高学历的啊！她高中毕业呢！
我默然。
阿呆，怎麼说阿呆呢？真难说他。他肯定不是弱智，但没脑子的程度着实让人费解。春天耕地，人家说阿呆借你的牛给我吧，他想也没想就借了，也不管自己的地没动过，结果气得老婆婆一顿骂。偏这阿呆是个说不得的人，话一不中听，他就跟你生虾乱蹦，鼓着额头的青筋摔门走人。人家说阿呆你力气真大真能干，他就卖命似的帮人家挑水挑柴，自己的活扔一边不管了。生了这样一个儿子是没办法的事，摊上这麼个丈夫也是没办法的事。
长生就是在这种环境下过日子生儿子，她一共生了三个儿子，但她没有母凭子贵，儿子们却子凭母贱了。村里的孩子都知道长生的事，谁都恶心长生，大家见了她都向她扔石子，骂她死疯子、大胖猪，长生挨了石子便转身抓人，那滑泥鳅似的小孩们早一哄而散，她哪里捞得着？
因为恶心长生，所以也恶心长生的儿子。长生的长子便与阿芸同班，他们管他叫麻疯嵬，叫得连真名也忘了。麻疯嵬自己也不争气，一天到晚挂着一根黄绿的鼻涕，衣服肮脏油腻，看不见原本的颜色。女生们都不和他说话，男生们则成天找他麻烦，他们把他的书包扔到厕所，成天笑话他，大多话题都围绕他的奇异母亲，经过时会故意撞他，然后夸张地怪叫着：“哇、完啦完啦！被碰到了，麻疯嵬好呕心！好呕心啊！”
麻疯嵬就这样不断受辱，终於有一回他把一切都爆发出来了。四年级的一天，五年1班的大胖一把把麻疯嵬撞倒在地，然后立即反咬他：“不想活了？敢撞我？啊！”一群男生随即起哄：“麻疯嵬撞人了！麻疯嵬撞人了！”大胖有人助阵，更加威风凛凛起来，把爬起来的麻疯嵬又推倒，拉起他的双腿转圈，麻疯嵬双腿被抬高，上身着地，双手凌空地上下划动，几次想支起又倒下去，只好徒然地大叫着，样子很是滑稽，围观者都拍着手，一边笑着一边叫好，就连平时和男生们针锋相对的女生们，也坐在位子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当天晚上阿芸听见长生家很吵，阿芸哥哥兴冲冲地跑进来说：“妹，麻疯嵬找疯婆子晦气哩，我们去看吧。”便拉了阿芸往麻疯嵬家里去。那里已围了好多人，两个小孩只好挤了进去，阿芸就这样看见几个人把长生从麻疯嵬身上拉起来，她的手仍保持着向前伸着的姿态，一双眼瞪得老大而发红，那野兽眼看就要跳出来吃人了，麻疯嵬一边咳着一边捂着发红的脖子，哭得一脸的口水鼻涕，老婆婆心疼地抱着孙子一边说：“作孽啊！作孽啊！”人群里有人问起：“阿呆哪去了？”有人答：“去城里帮工去了，明天才回来。”麻疯嵬忽然挣脱奶奶走进厨房，出来时手里已握着一把菜刀，直冲向长生，口齿不清地叫嚷：“杀死她！杀死这疯婆娘！”大家见状都大惊失色，纷纷上前夺刀拉住他：“天啊！你这是做甚麼？她是你娘啊！傻子啊！”被死死拉住的麻疯嵬又扭又跳，吼着，人们从哭得不清楚的话音里听到：“她不是我娘她不是我娘，她是疯子！疯子！”另一边，老婆婆也哭得一塌糊涂：“你要杀就杀吧！把我也杀了吧，我不管你们了！天啊！” 麻疯嵬一听就怕了，拉着奶奶的手：“奶奶不要奶奶不要不要！”祖孙二人便抱着哭起来。这时长生已被推回房里重亲锁起来了，大家便唏嘘着散了。
那天夜里长生照旧唱歌，这一回她唱一回哭一回，呜呜地像一头母兽。这一晚大家都很包容，没有任何人骂她。
(续)
她说她小时候住在长生隔壁，常常经过长生的窗口，长生的窗口黑乎乎的，她看不到长生只能听到她在唱歌。
长生唱歌荒腔走板，是用吼的，还重重地拍着桌面数拍子，白天唱晚上也唱，唱得大家睡不着，吵得她丈夫和婆婆要半夜起床骂她，斥喝她住嘴。她当然不会住嘴，於是本来很吵闹夜晚就更加喧闹，所有人都对这样一家子没办法了。
当长生听到阿芸的脚步声她会停下来走近窗前——对了，我遇到的女孩叫阿芸，凭名字你实在可以想像她有点瘦弱有点忧郁。阿芸说当长生走近窗前时，她就能看见她两手紧篡着窗栏，一双疯狅的眼睛精光发红，像蹲着一只野兽。她说她看到长生就这样在窗里盯着她，那只野兽就这样透长生的眼盯她，她看见长生脸上每一寸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几乎要破窗而出。
我说那太可怕了。可是阿芸说才不，隔着窗嘛，一点都不可怕，何况，那野兽并非常常都在的。
眼里没有野兽的长生是个温驯沉默的女人，她默默吃饭默默干活，整天不发一言。长生的婆婆是个爱管人的老女人，你可以听到她一天到晚都在管这管那，天没亮她就已拍长生房门，喊长生你这懒女人，你还不起床吗？要睡到甚麼时候？
长生挑水，她会说你是大小姐吗？挑快点啊慢吞吞的！
长生做饭她会说你怎麼下这麼多油？这油不用钱吗？你这败家的女人！
长生割草，她往门坎一靠，隔着大半村子吼着：打量我不在跟前，又偷懒了？那麼久还没死回来，会乾哥哥吗？
吃饭时她嘴里更忙：还夹菜，就你会吃！吃吃吃，都吃了五碗饭了你还吃？你要吃穷我们吗？
长生这样长生那样……长生天天都要听她婆婆唠叨，但长生从来不回嘴。
实在闲得没事，老婆婆便向村里的人说她娶了这种媳妇多不幸，一边说一边在衣服上椅子上揩眼泪鼻涕，大家知她的事，也是敷衍一番而已。
听到这我皱眉了，天底下哪有这麼恐怖的婆婆，你是吹的吧？阿芸轻轻一笑：信不信由你。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说长生太可怜了，她丈夫呢？
她丈夫？阿芸鼻子里哼了一声，轻蔑一笑。那种丈夫，不提也罢！要不是长生，怕他这辈子都要光棍了。阿芸叹了口气，老天果然很会照顾人，生了这麼一个阿呆，他就生个长生配他。你知道吗？如果长生不是这样，她是不可能嫁给阿呆的。她可是村里头最高学历的啊！她高中毕业呢！
我默然。
阿呆，怎麼说阿呆呢？真难说他。他肯定不是弱智，但没脑子的程度着实让人费解。春天耕地，人家说阿呆借你的牛给我吧，他想也没想就借了，也不管自己的地没动过，结果气得老婆婆一顿骂。偏这阿呆是个说不得的人，话一不中听，他就跟你生虾乱蹦，鼓着额头的青筋摔门走人。人家说阿呆你力气真大真能干，他就卖命似的帮人家挑水挑柴，自己的活扔一边不管了。生了这样一个儿子是没办法的事，摊上这麼个丈夫也是没办法的事。
长生就是在这种环境下过日子生儿子，她一共生了三个儿子，但她没有母凭子贵，儿子们却子凭母贱了。村里的孩子都知道长生的事，谁都恶心长生，大家见了她都向她扔石子，骂她死疯子、大胖猪，长生挨了石子便转身抓人，那滑泥鳅似的小孩们早一哄而散，她哪里捞得着？
因为恶心长生，所以也恶心长生的儿子。长生的长子便与阿芸同班，他们管他叫麻疯嵬，叫得连真名也忘了。麻疯嵬自己也不争气，一天到晚挂着一根黄绿的鼻涕，衣服肮脏油腻，看不见原本的颜色。女生们都不和他说话，男生们则成天找他麻烦，他们把他的书包扔到厕所，成天笑话他，大多话题都围绕他的奇异母亲，经过时会故意撞他，然后夸张地怪叫着：“哇、完啦完啦！被碰到了，麻疯嵬好呕心！好呕心啊！”
麻疯嵬就这样不断受辱，终於有一回他把一切都爆发出来了。四年级的一天，五年1班的大胖一把把麻疯嵬撞倒在地，然后立即反咬他：“不想活了？敢撞我？啊！”一群男生随即起哄：“麻疯嵬撞人了！麻疯嵬撞人了！”大胖有人助阵，更加威风凛凛起来，把爬起来的麻疯嵬又推倒，拉起他的双腿转圈，麻疯嵬双腿被抬高，上身着地，双手凌空地上下划动，几次想支起又倒下去，只好徒然地大叫着，样子很是滑稽，围观者都拍着手，一边笑着一边叫好，就连平时和男生们针锋相对的女生们，也坐在位子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当天晚上阿芸听见长生家很吵，阿芸哥哥兴冲冲地跑进来说：“妹，麻疯嵬找疯婆子晦气哩，我们去看吧。”便拉了阿芸往麻疯嵬家里去。那里已围了好多人，两个小孩只好挤了进去，阿芸就这样看见几个人把长生从麻疯嵬身上拉起来，她的手仍保持着向前伸着的姿态，一双眼瞪得老大而发红，那野兽眼看就要跳出来吃人了，麻疯嵬一边咳着一边捂着发红的脖子，哭得一脸的口水鼻涕，老婆婆心疼地抱着孙子一边说：“作孽啊！作孽啊！”人群里有人问起：“阿呆哪去了？”有人答：“去城里帮工去了，明天才回来。”麻疯嵬忽然挣脱奶奶走进厨房，出来时手里已握着一把菜刀，直冲向长生，口齿不清地叫嚷：“杀死她！杀死这疯婆娘！”大家见状都大惊失色，纷纷上前夺刀拉住他：“天啊！你这是做甚麼？她是你娘啊！傻子啊！”被死死拉住的麻疯嵬又扭又跳，吼着，人们从哭得不清楚的话音里听到：“她不是我娘她不是我娘，她是疯子！疯子！”另一边，老婆婆也哭得一塌糊涂：“你要杀就杀吧！把我也杀了吧，我不管你们了！天啊！” 麻疯嵬一听就怕了，拉着奶奶的手：“奶奶不要奶奶不要不要！”祖孙二人便抱着哭起来。这时长生已被推回房里重亲锁起来了，大家便唏嘘着散了。
那天夜里长生照旧唱歌，这一回她唱一回哭一回，呜呜地像一头母兽。这一晚大家都很包容，没有任何人骂她。
(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