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戬】皮囊

灵霄宝殿。
八景鸾舆，九光宝盖，处处琼香缭绕，瑞气缥缈。
杨戬昂首站在众仙前列，一身银铠衬得他越发清冷俊朗。
嫦娥偷偷看了一眼杨戬，嘴角轻扬，一脸娇羞。
宝座上的玉帝正襟危坐，道：“二郎神促成新天条有功，官复原职，仍担任监管新天条之职。”
“谢陛下。”
“哮天犬不畏死难，衷心护主，也为促成新天条立下汗马功劳，着封为三界犬中之王。”
哮天犬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获此殊荣，心花怒放，一时激动过度，身子摇摇欲坠，差点昏倒。
杨戬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哮天犬，并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哮天犬这才回过神来，忙道：“谢陛下。”
论功封赏完天庭众仙，玉帝又道：“另外再准备三份厚礼，分别送往南海普陀山，斗战胜佛洞和净坛使者庙。”
坐在一旁的王母娘娘突然想到了什么，轻轻用手肘碰了碰玉帝，低声道：“陛下，这斗战胜佛……”
玉帝一脸无奈地道：“娘娘，朕知道你的意思。我们天庭的确欠了孙悟空一个大人情。但他毕竟是佛门的，天庭也不好给他封号啊。朕思来想去，也只能送一份厚礼去峨眉山了。”
玉帝转过脸，又道：“众卿可还有事启奏？”
杨戬站了出来，朗声道：“陛下，小神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小神想告假数日，还望陛下准奏。”
玉帝愣了一下，问道：“告假几日？”
“十日。”
天上十日，人间十年。众仙之中顿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玉帝面有难色，犹豫道：“杨戬，十日有些长了。如今新天条刚出世，若无人监管，恐生差错啊。”
“正是如今新天条出世，所以三界暂时相安无事。小神不过只是离开十日。陛下可先择人暂时掌管新天条，比如……”
杨戬的目光扫过太上老君时，老君慌忙低下头去摆弄手中的拂尘。
杨戬的目光转移到太白金星身上时，太白也开始玩弄起自己的胡子来。
玉帝一阵踌躇，又道：“可若是这十日间天庭有难……”
杨戬淡淡地道：“杨戬乃是司法天神，此乃文官，并非武将。打仗之事，难道不该交给李天王吗？”
杨戬此言一出，天庭之上一片哗然。
太白金星捅了捅身边的太上老君，悄声问道：“这杨戬今天是怎么了？”
太上老君嘀咕道：“他心里想什么我怎么知道？不过他这脾气倒是越来越像玉鼎师侄了。”
“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杨戬盯着玉帝，一字字道：“杨戬告假之心已决，还望陛下准奏。”
玉帝一脸为难地看着王母，希望她能说句话。却听王母低声道：“陛下，千万不可惹急杨戬。”
玉帝心知此事再无他法，不由得叹了口气。
“准奏。”
退朝后，杨戬甩开身后长长的玄色蟠龙披风，一个人大步流星地朝着真君神殿的方向走去。
“二郎真君。”
杨戬闻声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却见嫦娥轻移莲步，朝着自己而来。
“嫦娥仙子，有何见教？”
嫦娥问道：“不知二郎真君今日可有安排？”
“仙子此言何意？”
嫦娥看到杨戬一双星目正看着自己，玉颊微微一红，轻声道：“若是真君得空，可否去广寒宫一坐？我已备好千年桂花酿，只待真君前来小叙。”
杨戬淡淡地道：“多谢仙子美意。不过杨戬今日还有要事，恕不能相陪。告辞了。”
嫦娥愣了一下，看着杨戬匆匆离去的背影，心头突然一疼，苦笑道：“他的心中果然已没有我了。”

真君神殿。
月华如水，浸满整个神殿，到处一片银白，梦幻迷离。
沉香走入大殿，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尽头杨戬的卧室门前。
沉香正要敲门，忽听得有声音从屋里传来。
“当初那件事你可做的太不地道了。俺老孙现在一到你这真君神殿，背后就发冷。”
“不让你吃点苦头，你怎么能变回当初那个齐天大圣，跟沉香他们一起反天？”
“说的也是，俺老孙可是齐天大圣，你是二郎小圣。你这个小圣还得在大圣下面。”
“既然你这么厉害，那当初在祭赛国，是谁求我去降服九头虫的？”
“是那个呆子。”
“我可还记得，天蓬元帅说是你让他去请的，还说什么‘我曾受他降伏，不好见他’。”
“呸，受你降伏？！那是太上老君暗中给俺老孙玩阴的！单打独斗，俺老孙何时输给你了？不信你我现在就再大战三百回合！”
沉香听到此处，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突如其来的狂喜，一把推开门叫道：“师父！”
屋中，只见杨戬独自一人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只茶壶，几只茶杯和一面镜子。
沉香四下张望，并没有看到孙悟空的身影，不禁愕然道：“舅舅，我师父呢？”
“你师父？”杨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可名状的表情，反问道，“你说呢？”
“可是，适才我明明听到他的声音。”
杨戬站起身来，将一只手轻轻搭在沉香肩膀上，轻声道：“沉香，舅舅知道你想师父了。其实舅舅也何尝不想他呢？孙悟空是我此生最敬重的对手，也是最好的朋友。这三界除他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称得上我的知己，也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他一样懂我。”
沉香摸了摸头，嘀咕道：“难道真的是我听错了？”
“沉香，你来找我有事吗？”
“哎呀，差点忘了正事。”
沉香忙从怀中拿出一张红色的请帖，双手递给杨戬，笑道：“舅舅，三天后我就要跟小玉成婚了。这杯喜酒你可一定要来刘家村喝啊。”
“那是自然。我的外甥终于成家了。”
杨戬的眼神突然暗了下去，喃喃道：“如果他能看到就好了。”
沉香叹了口气，道：“舅舅，我知道你对我师父的感情。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师父在天之灵一定也不希望看到舅舅你总是这样伤心难过。”
杨戬黯然道：“为了新天条，代价已经太大了。我死不足惜，可为什么却要搭上他的性命？”
沉香恨恨的道：“还不全拜王母娘娘所赐。若非她下毒手暗算，舅舅也不会遭到法力反噬身受重伤，我师父也不会为救你献出一身元气而丧命。虽说王母娘娘如今幡然醒悟，要下凡历劫，可我还是觉得便宜她了。”
“沉香，算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先回去吧，舅舅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的，舅舅。”
沉香出了屋，轻轻关上了门。但是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整个人静悄悄贴在了墙壁上。
不多时，只听屋中再次传出声音。
“嗯，最敬重的对手，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当然不对！杨戬，俺老孙在你心中只是如此吗？”
“那你想要什么？难道还要我娶你？”
“呸呸呸！要娶也是俺老孙娶你！”
“都成佛了，还是没个正经。”
“佛家还说要摒弃七情六欲呢，俺老孙可不愿意。诶，杨戬，有没有人说过，你生起气来也是那么好看？”
“孙悟空，把你的脏爪子从我脸上拿开！”
沉香悄悄捏了个诀，动用法力穿过门往屋中窥去。只见杨戬坐在桌前，正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杨戬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整个人似乎已经痴了。镜中那张俊美无匹的脸也深情凝望着他。他笑，镜中的杨戬就跟着笑。他悲，镜中的杨戬也跟着悲伤。
沉香极力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心中说不出的难过。
“舅舅……他真的没事吗？”

刘家村。
刘氏灯笼铺前张灯结彩，前来道喜的人络绎不绝，整个村子活跃着欢乐的气氛。
人群之中，一个白色的身影尤为显眼。所到之处，吸引无数目光。
“舅舅！”
沉香激动地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杨戬的腰。
杨戬从一旁的哮天犬手中拿过一只精致的礼盒，微笑道：“沉香，今天是你的大婚之日。舅舅送你一份贺礼，祝你和小玉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谢谢舅舅。”
“二哥。”
杨婵迎了过去，笑道：“二哥，听说你向天庭告假十日。这在人间就是十年，你可一定要多来华山看我。”
“那是当然。”
杨婵轻轻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笑道：“二哥，你知道吗？再有几个月，你又该有一个外甥了。”
“那真是太好了。三妹，名字取好了吗？”
刘彦昌道：“我和杨婵商量过了，决定让你来取。”
“我？”
杨婵笑道：“你是一个好舅舅，沉香就是被你培养成才的。我们希望这个孩子能比沉香更有出息。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让你来给他取名字最合适。”
杨戬思索半天，突然笑道：“那就叫爹住吧。”
“爹住？”
杨戬似乎憋着笑，一本正经地道：“民间不是有歌谣说‘天上下凡三圣母，生下沉香和爹住’吗？”
杨婵这才反应过来，一拳轻轻打在杨戬身上，嗔道：“二哥，你什么时候学会开玩笑了？”
刘彦昌愣了半天。若不是他亲眼所见，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这话会是从杨戬口中说出的。
小玉也有些愕然。这样的杨戬，竟是她从来未曾见过的。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诶，狗王！”
“哟，八太子！”
敖春见到哮天犬，兴高采烈地提着一壶酒走了过去。二人坐在一起，你一杯我一杯喝起来了。
“杨戬。”
杨戬循声看去，只见敖春身边一位红衣金发的美貌女子笑容满面地冲着自己走了过来。
“四公主。”
四公主看着杨戬，关切地道：“听说那时候你为了解开三圣母的禁制，受了重伤，现在都好了吗？”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四公主自责道：“都是我不好。若是当初我能早些赶往昆仑山，你就不会被他们围攻受伤，后来在华山也不会伤的那么重了。”
杨戬正要安慰四公主，突然只觉鼻子一痒，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
四公主愣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了？”
杨戬忙摆了摆手，道：“没事，只是偶感风寒而已。”
沉香闻声走来，奇道：“舅舅，神仙也会生病吗？”
“笨外甥，神仙不仅会生病，还会死……”
杨戬如水的眸中蓦然闪过一丝忧伤，随即又强颜欢笑起来，道：“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我们不说这些了。来来来，喝酒去。”
宴席过后，众人散场。
沉香和小玉回到屋中，打开了杨戬送去的礼盒。
礼盒中是一只葫芦，葫芦里装满了仙丹。
小玉问道：“这……这是太上老君的仙丹吗？”
沉香闻了闻，点头道：“当初师父带我去兜率宫偷吃过仙丹。是这个味道没错了。”
“想不到舅舅竟然会送这种礼物。”
“你觉得他会送什么？”
小玉笑道：“当然是自己刻的什么金锁啊玉牌啊之类的。这仙丹总觉得像是你师父会送来的礼物。”
沉香的眼神暗淡下去，叹道：“没错，这是舅舅替我师父送的。舅舅他……他心中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师父。”

玉泉山。
金霞洞前，玉鼎真人负手站在一棵桃花树下，白发飘飘，仙风道骨。
杨戬走了过去，轻轻喊了声“师父”。
“你来干什么？”
“徒儿来看看师父。”
“是来看我……”玉鼎瞥了一眼洞中，又盯着杨戬问道，“还是去看他？”
“当然是来看师父，然后顺便再看看他。”
“口是心非。”
玉鼎突然鼻子一动，问道：“你又去喝酒了？”
“今天是沉香的大喜之日，我不能不去。”杨戬黯然道，“可惜他没能亲眼看到。沉香是被他一手调教起来的，如今已成家了。如果他看到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玉鼎冷若冰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淡淡地道：“想哭就进去对着他哭，别对着为师拉着一张脸。”
杨戬独自进了洞中。
洞的尽头放着一张石床，床上堆满寒冰，寒冰上躺着一个人。
杨戬在床前坐了下来，将一壶酒放在床头，道：“你知道吗？沉香今天和小玉成亲了。放心，你的贺礼我已经替你送去了。看，我还从婚宴上给你带了一壶喜酒回来。”
床上躺着的人并没有回应。他一头微卷的褐色长发凌乱地散在冰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杨戬伸手拂到那人脸上，从眉毛到眼睛，从高挺的鼻梁到柔软的菱唇。那人的脸触感像冰，凉的可怕。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脸很好看？”杨戬摸了摸自己的脸，又道，“明明一模一样，可为什么我再怎么变，却还是不如你好看？”
杨戬叹了口气，瞬间已变成了另一副模样。尖嘴猴腮，浑身上下毛绒绒的。
“杨戬，俺老孙可没食言。你交待的事情，俺老孙可都替你办到了。”
孙悟空低下头去，那晚在华山小树林中的记忆如海藻一般在脑中蔓延开来。
“杨戬，你快挺住，你不会有事的。”
“不，我知道自己受伤很重，命不久矣。孙悟空，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俺老孙一定替你办到。”
“沉香已经劈开华山了，他和三妹一家马上就要团聚了，新天条也要出世了。那些妖魔鬼怪一直都想要为祸三界。当初我尚能压制他们，如今新天条刚出世，三界未稳，他们知道我死了，一定会出来兴风作浪的。孙悟空，三界就交给你了，我希望你可以替我守护它。因为你是这世上我最敬重的对手，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知己。”
“杨戬，你在胡说些什么？”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什么对手，朋友，知己，俺老孙在你心中就只是如此吗？”
“孙悟空……”
“俺老孙要当你心中最爱的人。杨戬，一直以来，俺老孙对你的感情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我知道，只是我对不起你。孙悟空，若有来生，杨戬一定不会负你。”
孙悟空抓着杨戬冰凉的手，道：“俺老孙没有食言，顶着你的皮囊替你守护三界了，为此不惜让三界以为死的人是我。杨戬，你说，你要怎么报答俺老孙？”
躺在冰床上的杨戬没有回答，依旧安静地睡着。
孙悟空又自言自语道：“算了，俺老孙岂是那种做事为求回报的人，况且你欠俺老孙的人情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你的真君神殿真无趣，冰冷冷的，什么好玩的都没有。还有你养的那条狗，又瘦又干，摸起来的手感一点都不好。你看，还是猴子毛绒绒的，摸起来舒服吧。”
“对了，三圣母想让你去华山多看看她，你马上又要多一个外甥了。俺老孙已经替你给他取名爹住了，这个名字妙得很，你可不准改。”
“沉香和小玉既已成亲，肯定很快也会有孩子。他们一个是人，一个是狐，你说他们的孩子会是人，还是狐，还是半人半狐？”
孙悟空喋喋不休地说着，声音逐渐哽咽起来，泪水顺着眼眶流出。
“杨戬，你倒是说句话啊。你不说话，俺老孙快无聊死了。”
“杨戬，这世上没了你，俺老孙真的很寂寞。”
“够了！”
一声怒吼传入耳中，孙悟空抬眼看去，只见杨戬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淡淡的血红。
孙悟空愣住了，再三揉了揉眼睛，确定杨戬的眼睛的确是睁开的，还会眨动。他猛地跳了起来，大叫道：“杨戬，你居然没死？！”
“你希望我死了？”
“可是……当初……你明明……你已经……”
震惊和激动之下，一向能言善道的孙悟空竟无语伦次起来，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你以为师父从昆仑山顶弄来这些千年寒冰是干什么的？师父说我的伤势过重，需要调动全身真气去抵御寒冰，躺上整整九九八十一天才行。”
“这事师父居然不告诉我，害得我为你伤心难过了这么多天。”
杨戬嫌弃地看了一眼孙悟空，道：“活该，谁让你那么蠢，还哭哭啼啼的。我想休息一会儿都不行，生生被你吵醒了。”
孙悟空泪流满面的脸上登时挤满了笑容，笑道：“杨戬，你天天躺在床上，还没休息够啊？”
“你躺上来试试。”
“我又没受伤，干嘛要躺上去。九九八十一天，你慢慢熬吧。俺老孙就不陪着你一起受冻了。”
杨戬扭过头去，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孙悟空。
“杨戬，等你伤好了以后，你说我们去哪儿好呢？峨眉山，还是花果山？俺老孙可是替你告了十年的假。”
杨戬冷冷地道：“要去你自己去。”
“如今三界都以为俺老孙为救你死了，你对俺老孙情深义重。你若是到时候撇开俺老孙，那就真是薄情寡义，千夫所指了。”
杨戬怒道：“孙悟空，你干的好事！”
孙悟空笑道：“杨戬，你可千万别生气。你若是气死了，那俺老孙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你就活活淹死好了。”
“哎哟，那可不成。俺老孙若淹死了，谁来陪你聊天解闷？师父吗？你要是能跟他这般谈笑风生，俺老孙甘愿把头给你拧下来当球踢。”
“哼，谁稀罕你的头。”
玉鼎站在桃花树下，听到二人的声音从洞中传出，轻轻摇了摇头，拂袖而去，万年如冰山的脸上多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一阵微风吹过，桃花花瓣簌簌而落。山中无事，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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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呀差点给我整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