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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人这么说，每个消极避世的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失落的理想主义者。
指挥官当然不是个避世者，否则也不会置身于这辆通向大漠深处的列车里；但他绝对是个失落的理想主义者，否则他不会这样深沉和不苟言笑。
这条铁路似乎没有尽头，连绵黄丘让人失去了对速度的判断。
列车很平稳，他却情不自禁的微微点着头。斜阳暖色自窗棂跃进，仿佛是沙海的起源与延伸。副官坐在旁边的座位上，出神的望着快要被沙丘吞进去的太阳。
“曾经有一篇科幻小说这么写：太阳在不同的舷窗中升降，光影交错，仿佛在追忆着人类已永远成为过去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指挥官有些感慨，“夕阳总是能引发人们的追忆，直到他们本身成为被追忆的对象。我们最优秀的科幻作家曾设象过的最不可思议的未来，现在也近在咫尺。”在这干燥而新鲜的空气里，光影把车厢分割开来，光芒在他的肩章和帽徽上跳跃着。
“我们在引领一场革命，广义相对论提出到现在已经有一百五十年了，多重宇宙论也早已被证实。但我们依旧不知道上帝是否掷骰子。”年轻副官的声音总是比指挥官高亢一些，他说罢扶了扶帽子，“你怎么看？长官阁下？”
“非得这么称呼我吗？”指挥官觉得这个叫法怪别扭的，他捏着自己胡茬密布的下巴，“没有上帝，骰子现在握在我们自己手里，敢不敢掷出去，什么时候掷出去，怎么面对这个结果，才是我们更大程度上要去思考的。”
“可问题是，万一……”副官从靠背上坐起来，眉头拧了个疙瘩，“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我梦见咱们的机器出了故障，把另一个世界的怪物送过来了，然后！……”他从座椅上跳起来，“我拿着一把激光枪，piupiu……”
指挥官先是一边摆出一个“嘘”的手势，一边用另一只手把副官按回座位。看到他平静下来，指挥官才慢条斯理的说。
“接受你改变不了的，去努力改变能改变的。还有……”指挥官摆摆手指头，“你是一名军人，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

“估摸着还有两三分钟到。”指挥官走这条线很多次了，他感觉到列车已经有下行的趋势。实验中心在地下三十米，列车需要进入一条倾角不大的隧道，在地下车站停靠。
列车已经在减速了，现在大约是每小时七八十千米。黑色的隧道口就在前方。指挥官最后一瞥外面的世界，温暖的阳光仿佛想要唤回这列奔向不归黑暗的列车。
“……但如果人类不航向黑暗，再灿烂的阳光，也只是夕阳下的余辉。”这位上世纪的科幻作家可能真的想到了这一天。只是这句话让指挥官想到了更多——超新星十三号在月面上因发动机损坏而无法起飞。命途多舛的超新星系列核聚变飞船还能否继续向黑暗中挺进下去，还能前行多久……眼下的实验如果失败，实验中心将会被巨大的能量放射摧毁，因此指挥官等人早就写好了遗书。
每个人都想得到真理，可总得有献祭者。
黑暗降临了，车厢里的灯光如约而至，这为他带来一丝归属感。指挥官把衣服整了整，望了一眼车窗玻璃上自己平和的面容。肩章在柔和的灯光中泛起微微刺目的金属亮光，如同漠漠晨霭中点燃的火箭发动机——超新星一号发射的那一幕永远烙印在指挥官的心中。
“走吧。”

不是楼主不弄了，楼主在填志愿啊

把一根头发放进机器，DNA检查很快通过了。从列车中离开，他们首先来到了签字室。
在小窗外银色的地堡中，来来往往的白衣者不苟言笑。目力所及能看到的仅仅是一条一米宽的轨道，一辆滑车静静停放着。
实验即将开始，试验大厅已经被抽成真空，技术人员在做完最后的检查后，要去三千米外的总控室里操纵试验。这个距离是实验精度的最低要求了，如果再远，电路传输的时间和强度误差将可能超过可接受范围，实验安全性难以把握。控制室要为研究人员提供保护，但相对于可能的爆炸——原子弹级别的能量释放，这十米厚的水泥和人工热成花岗岩似乎并不能让人完全放心。
“报告，实验即将开始，实验用活性DNA大分子准备完毕。电力工作正常，背景辐射监测结果正常。检查已完成，请求开始实验。”耳旁的无线电传来请示。

“一段大肠杆菌DNA？”副官听清楚了，但他并不理解。
“我们之前的尝试大多集中在微观物质范围，比如单个电子或原子的量子传输，我们并不清楚多个粒子之间的相对位置信息和相互的作用是否可以都被完整传输，或者说我们不清楚我们可以传输的信息的极限量在哪里。”指挥官回答，“这些DNA来自大肠杆菌，按照原先的正常表达，可以产生一只完整的个体。我们已经人工制造了多种更敏感的tRNA和特异氨基酸分子，不同密码子表达的过程中即使简并性出现，表达的多肽也不会完全相同。”
“还有X射线衍射和同位素标记，我们得确保一切信息都没有变化。”从气闸门进来的一位研究员补充，“离子晶体和原子晶体的传输结果表明，起码在简单的离子键和共价键层面我们尚且可以做到正确传输，但DNA分子更为复杂。这会是个挑战。”

“让我签字吧。”指挥官只是在服从命令，但他觉得需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同志们，我们航向黑暗，即使被吞噬，背后也是一条路。”
这些话通过无线电传到每一位研究员的耳畔。在这真空的大厅里，不久之后滑车将沿着长轨滑向黑暗的漫长隧道直至反应中心。它走过的地方就是一条路。
“警告，实验即将开始，所有人员撤出，重复，实验即将开始，所有人员撤出。”
大厅暗下来了。人们关闭气闸门，脱去密封服，把指挥官的签字证明封存在档案袋里带走，伴随着列车的尾灯消失在远方，黑暗重新掌控了这里。
“实验物品已确认，进入倒数。”大屏幕上的能量曲线像刚刚苏醒的蠕虫，懒洋洋的蠕动着。能级不断上升，平滑的曲线很快隆起一座高峰，峰顶的另一侧是深深的低谷。几次起伏之后，随着一声刺耳的警报想起，能量曲线从绿色瞬间变为火红——能量已经足够，量子纠缠启动了。
波峰波谷交替出现，几次传输能量阈值上下徘徊。指挥官感到一只无形的巨掌压迫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呼吸变得困难，四肢肌肉酸痛阵阵，手表也震颤着发出噪音。以之前的经验来看，这不是心理作用。
“数据似乎没问题，但第二排左数第三个数据似乎偏高。”副官看起来十分专业。

“你怎么看出来的？”指挥官大为惊讶，这些数据他也并不是都能理解透彻，而比他年轻那么多的副官却……
“你看它们都是绿色的嘛。”副官摊摊手，“我刚才说的那个数据闪了几下红色，有问题？”
能量曲线又颤动了几下，逐渐低下来，由红变绿，最后栽到了水平线上。
指挥官明白，要么是实验成功，要么是功率不足传输失败。
但没有一个研究员看起来放松，也没有人来报告到底如何。过了一分钟，一位研究员走过来。
“报告，实验没有完全成功。”他顿了一下，“实验物品成功从这里传输出去，但对方接受到的时间比这里慢0.254个时间单位，而且引力波卫星的监测结果显示，周围空间发生了畸变，这可能会导致一系列其他问题。”
“好，编写报告发送给一号。”指挥官抬起手表，想看看时间。
指挥官的表很特别，是一枚中国航天纪念表。小小的表盘上镌刻着闪闪发亮的国徽和银色的航天标识。三枚表针形似精致的小火箭，每个数字都由不同航天器废弃物重铸而成。这块表如中国航天人一样，精准，严肃。
手表显示现在是十二点零一分十四秒。
抬头，显示屏右上角显示十二点零一分五十秒。

指挥官暗暗一惊。
他的手表与原子钟的误差从来没有超过一秒钟。原子钟肯定不会出问题，时间流速出现如此大的差异更是无稽之谈，那就一定是手表出了问题。
指挥官试着把时间调回去，但心里又感觉十分不安。毕竟经历了前无古人，后也不一定有来者的实验，他很担心身上的东西是否“正常”。
他扭动调时旋钮，刚刚扭动一下，顿时感觉身上又出现了一种类似电击的酥麻。表盘也浮现出诡异的紫色幽光。
“这是……”指挥官想给自己寻找一个理由，“可能是钾元素或者锂元素的焰色，虽然这么大剂量的辐射不太现实但是……”
“长官啊，您能不能不要疑神疑鬼了！毕竟是这种不可描述的实验，出什么怪事也都在情理之中啊！”
“副官同志，你要学会谨慎思考！”指挥官正色道，“这种小事往往能反映出大问题，比如：实验器的辐射是否泄露……”
“根据盖格计数器测量结果，没有。”
“比如，是否有静电产生……”
“根据静电测量仪显示，没有。”
“比如，咳咳，是否有……”
“长官，仪器测定有异常的能量泄露，周围的所有微观粒子的能量都略微升高了，可能由此产生了电击感和可见光。”副官拍拍指挥官，“其余问题该由中科院的院士们来处理了，咱们的任务到此结束，你得去休息了。”

指挥官还是颇有遗憾的——出于安全考虑，他实在没有办法回家看看女儿和妻子，只能寄回去个包裹聊表心意。
虽说不能回家，但指挥官还是决定离开基地出去透透气。听副官推荐，这座小城里有几家味道很不错的饭店。这次跟副官一起出来，穿着常服也想必没人认识，正好大快朵颐，放松放松。
“老板，来一个羊肉锅仔，两大碗米！”从实验的紧张氛围中脱离出来，两人决定一定要好好犒劳自己，沾沾烟火气。
正是午饭时间，饭店里人声鼎沸，一口口锅仔腾着热气，孩子的欢声夹着父母的谈笑，玻璃杯叮叮当当的碰在一起。坦白说，这比刺耳的警报和没完没了的口令要动听许多。
“你喝什么饮料？长……”指挥官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注意点！”指挥官用唇语责备，顺带瞪了他一眼，旋即恢复了常态朗声回答，“我嘛，那种葡萄果汁来一杯吧……我也忘了名字了。要冰镇的！”
“好嘞，我去去就来。”副官跑去了隔壁的便利店。
“你跟那位小哥很熟络？”老板把锅端了上来，顺手抹了一把汗，“你看现在店里人手紧，我都得亲自上阵端锅子了！”
“那位小哥？算朋友吧，”指挥官帮着老板摆好了二人碗筷，“店家最近挺忙啊。”
“是啊是啊，搞旅游城市嘛，最近有个小旅游团来着，中间有两个外国人！”老板把玻璃杯摆上了，“他们的中文说的还不赖。”
“他们也常来这里？”指挥官依旧微笑着，心里却警惕陡起。
“就那边那桌嘛！”老板甩身走了，又忙去迎接顾客，“哎呦，没位了，您先等等吧！”
外国人啊……指挥官摸摸自己的口袋，他以前在国安局工作了一阵，有一本特殊证件。但他明白轻举妄动不可取。

三个中年人和两个外国人，出现在这个沙漠边的小城，这就是事实。指挥官揉揉脑袋，地方政府一直鼓励这里发展旅游，也不知道给基地保卫部门增添了多少压力。最过分的一次，他们在城市边缘的大沙丘组织了一次观星活动，好家伙，几百个大口径高精度望远镜啊。国安局人手不够，又拉了一批基地外勤，一口气抓了三十几个可疑分子，最后澄出来三个目标人物。
指挥官依然记着自己的主要任务——出来好好吃一顿。他注意到，外国人旁边的桌子上已经有两个心不在焉的家伙了。
“哦豁，看来没我什么事了，国安局的同志早打点好了。”他暗自开心起来。
副官买回了饮料，两人吃着锅子谈论着最近的新闻，感叹妻子剁手，和嘈嘈食客们很快融在一起。
“这家羊肉炖的那是真的入味，你快尝尝。”副官给指挥官夹了一筷子肉，“而且，肥而不腻！”
“这个胡萝卜放的好，油都吸了，胡萝卜也入味了。”副官赞不绝口，“你看，我的品味还是不错的！”
指挥官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刚刚调好的手表又快了二十多分钟。这让指挥官有点担心，他赶紧把表调回去，等吃完饭就回去把表修好。

漫步在大街上，他望着超市陷入沉思。
“我说，给我女儿买个什么好？就是那种与众不同的，但是又不能太奇崛的东西。”指挥官为难的问，“再送个布娃娃也没意思，哪都能买到，再说她也不喜欢。”
“这……不好说吧，要不把你的手表邮递回去？”副官回答，“她在寄来的信件里已经屡次充分表达了对这块手表的喜爱之情。”
“我不知道它是否暗藏着更大的危险！”指挥官对最近的时差事件心有余悸。
“想多了想多了，”副官劝导他，“我们已经请常驻基地的黄院士帮忙检测分析过了，没有问题。”
“可是量子实验总会产生附带效应的。”
“附带效应哪能延迟这么长时间啊！”副官撇撇嘴，“你就是永远都疑神疑鬼！”

“切，你就会疑神疑鬼。”副官拧好了最后一根螺丝，“不就是齿轮有点错位嘛，估计是实验的电磁波或者空间畸变引起的。现在修好了。你带两三天，要是再出误差你来找我。”
指挥官试了两三天，真的啥事都没有，他终于带着一丝侥幸的觉得真的没事了。
这份礼物包裹经过了基地的检查，盖上邮戳发了出去。
此时，指挥官的女儿——，正因为父亲的“食言”生闷气。
“哼，大骗子，说好要回来，后天暑假就开学了也没见人，还什么纪念品，切！”她嘟着小嘴站在客厅里。
从记事起，父亲就只是雅杰心里一个十分模糊的概念。军绿的制服，闪亮的肩章，极少的语言，稀薄的爱，方折俊丽的隶体字，合起来就是所谓的“父亲”。
“您的快件！”邮递员在门口喊到。
包裹打开了。精美的手表与一卷隶书手写信映入眼帘。
“孩子，爸爸又回不去了，很抱歉，这是给你的纪念品手表。爸爸始终爱你，但实在无法与你长久相见。七尺之躯已许国，难再许卿。”
“妈妈，爸爸最后一句什么意思啊？”
“孩子，爸爸爱你，但他也深深爱着我们的国家。他得去陪着国家，要少陪一会儿咱们俩。”
“哼！我不管，他是个坏爸爸！哼——！”

不知是不是因为缺少父亲关怀的缘故，雅杰自小便有一股男孩子气息，时常梳着便于打理的剪发头，也几乎完全没有这个年龄段女孩子对发卡裙子布娃娃的执念。
家庭里鲜有爸爸的踪迹，但是军人特有的凝练和果敢却使家具们有所沾染——所有的家具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全部从简，墙上也没有各种字画，倒是挂着不少雅杰的作品。
指挥官向来开明，知道“堵不如疏”的道理，女儿尚且牙牙学语时，他就购买了一台全息成像机，两个触控板，一台3D打印机，一台高精度显微镜和一架配有自动寻星仪的天文望远镜，从电脑上下载了中国植物志和动物志的全部电子内容。为此，指挥官专门把阁楼的几个房间分别腾出来给这些机器，房顶也经改造以适配望远镜运行。阁楼俨然成了一座专业实验室。
这一通开销几乎花光了当时指挥官大半年的存款，还是颇有些肉疼的。这些投入并没有当即见效，刚刚长大的雅杰还是对动画片更感兴趣。
后来，情况慢慢改观了。为了劝雅杰乖乖刷牙，指挥官亲自制作了唾液涂片给雅杰看；在日全食当天，父女俩捣鼓了整整一上午望远镜。似乎雅杰逐渐喜欢上了阁楼上的机器。
指挥官明白，孩子对自然科学的兴趣是要慢慢培养的，他觉得自己可以慢慢等。
为雅杰开完了一年级期末的家长会，他接到了前往大漠深处的命令。
国防部长告诉他，有任务。
国防部长没有告诉他，上一任总负责人三个小时前被暗杀，尸首未凉三叶虫即已缉拿凶手。
他被配上了一名副官，一同前往大漠。飞沙走石有时竟致天昏地暗，逼仄的地下城也令人倍感压抑。在这里，他们与世隔绝的，怀着纯洁的目的理智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