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正是暮深，殿内尚未掌灯，一任黯黯霞光将陈设镀亮。虽目之所及处山水不露，永寿正殿的威仪却并未因此消减，内中既有皇贵妃在卧，便更显得端严庄重，连垂首伺候的小鬟也屏息凝定】
娘娘可歇下了吗？【话音才落，轻牵纱帏下即露出两张娇靥，在前的自是代垚。我二人本就结有一佩之谊，因着她与内侄的亲厚、这些年往来的积攒，更自然而然生出眸光相接的熟稔默契。手中一瓶带露的粉芍正要移去她处，却见那厢翁济尔金氏迎了上来】池月女官。
【眼前玉人清丽若荷上风，递来的手亦如冰雪，剔透中备显清寒。她的根底、翁济尔金的身世，自然是早就知悉的，但正殿侍疾的这些时日，终究不曾琢磨明白其人心思，因着一霎的暗，更无端生出几分迟疑。不自知间，手上已施了气力，将一支纤瘦白瓶牢牢握定，竟没叫她拿动。及那探问的眼光投来，才略觉歉然地松了手】
瞧我，无端端走了神。【见她稳稳接过，方找补般压低嗓子询道】怎么这会儿出来，娘娘要就寝了？时辰还早呢。
【成皇贵妃缠绵病榻虽有一段时日，永寿正殿却始终鲜有病气，至多不过在澹雅薰香中嗅见几丝草木的清苦。病人亦自持得紧，除却大碍纠缠，无故是不愿白日昏睡的，是以此时见她们出来，难免有些意外。但柔声拂下，便见她二人轻摇螓首，遂知屋内人只是仍盼着「清静」二字。歪首淡淡笑道】
原是我来得不是时候。【话虽如此，容色间却无辞别意，裙履兀自款定，声亦微扬】再过两刻便该点灯了，咱们仨且进去问问娘娘，这灯还要不要点。

【偌大的宫室，正殿这处最静的，除却侍罢归偏阁，几人才挑些体积话来说，旁的时候，生怕搅恼了病中人，即便我这般风火的性子，业收敛得不见旧日模样。眼下近身侍疾的女官，乃我与池月，几是寸步不离，尽盼着这样的时光，早些散去】
【日暮时分，起了丝风，及帘动时趁空钻入，扑打于面上，登时清醒了几分。探入的不是旁人，丽娘娘近日侍疾，可谓尽心，因着素与她热络，欠身问了礼，倒不很拿捏着禁中的繁缛】
【才这个时辰，歇下必是不能够。倘使成主儿发愣走神，便不很在意咱们兀立左右，若有些自个的计较，不喜聒噪，咱们则不侍在里间。是以畴昔很是得闲，比之旁处当值的，要惬意自在，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哪敢恣意远离】
白日瞧着娘娘精神不错，也不知会否累着？【池月手捧芍药，是丽娘娘一番心意，努嘴示意她先随着人归内里，才又添】
那头嘱人替娘娘烧煮热水呢，是个新派来的丫头，奴才先瞧瞧去，免是误事。

【薄暮流露的颓态无以矫饰时，殿宇各向便次第沦入一片囫囵的昏暗。正殿一向鲜有声沸时，于是二人的跫音便也放的甚轻，方欲各去该归处时，殿门外极细碎的一声潜入耳廓，帘动风起，疑似玉人来】
【跟在代垚身后日久，分内的诸事渐渐得心应手，只是今次亦如往时缄默，仅是竖耳细听二人闲语。妃主将掌上捧着的瓷瓶无遗地展露时，下意识地往前欲接，未尝如所料般顺遂时不禁与她眸光相接，稍显局促地悄声探问】丽妃娘娘？
【初涉宫闱诸闻时便知她闭月貌，时见其人尚不知秉性何如，心下只恐平白会错意而惴惴难安，直至那厢松手又添语，方才如释重负般复归代垚身后】
【尔后几人各付寥寥数语，意皆在暖阁之中的正主，觑过代垚形神止举，便已谙明何意，于是颔首抵是一应，与代垚分道而行，径自引丽妃往内去了】
娘娘，快该点灯了，【轻盈的一声在广厦内飘荡，顷刻便又散的了无行踪，便不禁迟疑于能否引来注目，当下已与妃榻不过数尺之邻，有些犹豫地回望身后】丽妃娘娘来了。

【门扇不知在何时被人推开，夏风撩起水精帘，露出一线天光。是黄昏独有的碧绀色，柔和明净的似一泓秋水，不滞纤云，原来自以为难捱的无俚长日，也这样快就到了尽头。自慈壸首肯静妃分权，连掌事的宫人也不往正殿点卯，这一处益发门庭萧索，除却为我补身理气的御医，罕有访客】
【这样的清静，从建昌二年起，我便很少拥有了，她们像活在繁华侈靡都邑里，而我独自守望着音尘皆绝的汉家陵阙】
【池月的细声入耳，才堪堪搁下掌中一卷《简斋集》，是少年时就读过的书，只是彼时尚不能了悟其中沉郁苍凉】
不要点游廊下的羊角挂灯了。【我向来不喜夜色被惊扰，明晃晃，像无尽无休的白昼】只燃炕屏前那盏琉璃灯罢。
【越是此时，我更不乐意听“珍摄自重”、“不胜悬念”的虚言，而丽妃体贴入微，即有牵挂也从不冒失惊扰，今日戴月而来，便是有话要说了，点点头，应道】嗯，叫她进来罢。

【打点了外头，欲再度踱归殿内。刻下暮霭沉沉，余霞已是霎时湮灭之势，游廊下的台阶摸不清，稍有不慎便能叫人踏了空，我时而行步仓促，在这上头吃了不少亏】
【就在阔步归殿途中，暗室升起了一丝微光，纱窗上映着人影儿。而游廊的灯，仍旧未点，竟显得愈发昏黑了，小心翼翼迈阶而上，往偏阁去沏上热茶，却只一盏。成主儿病中缠绵，哪儿敢添茶去搅她夜里的清梦】
【将茶搁下，瞥了眼卷籍。这原是而今最能打发闲暇的事儿了，便不多劝那些个“仔细伤神”的话，扯了扯池月的袖，退在一旁，不搅二位娘娘说话】
才方你进来时，娘娘可是摸着黑瞧《简斋集》的？【压低了声，音只入池月耳内】

【依言转而去延邀遥临的贵客，又将琉璃灯罩内的绳芯续上火，寥廓昏暗的大殿忽而亮堂如昼，却依旧显得分外清寂疏落，大抵心底不乏徘徊的怅惘，才观静物也平添几分郁结】
是，【实则平生里不善察言观色，只恐有处事不周之处，也幸获她几分大度的提点，此刻不免陷入沉思，轻声又要讨教】这本《简斋集》，原是我第一次见的，不知可是娘娘心头的珍爱么？
【二人暂歇之处不算太远，只恐遗落了什么吩咐，堪堪能望见两道同样瘦削的身形，一道纤细却显明丽，一道消瘦已至憔悴，心头便有些不忍了】
【又悄声与她耳语】姐姐与丽妃娘娘似是熟稔些。方才取那花瓶，也教我捏了一把汗呢。

【驯顺的眉鬓自屏前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骤明的琉璃灯火，或因这一重剔透的遮罩太堂皇，整座内殿恍然不似人间寓所，而是方外广寒。于是又想：月宫中的嫦娥、此时的成妃，兴许已是同样的萧索】
【但她从来是淡淡的神容，即便当真怀有几分寂寞寥落，访客大抵也无从分辨，只会误作是眸中一星点缀般的绀青色。便譬见金身法相，善男信女再多，几人问过斑驳？但也因着这几丝来路诡谲的恻隐，望成妃反倒更近，宛如才知晓观音也曾是凡人】
入夜了，臣妾同您叙叙话，便不看书了罢。【不动声色将她腕边书页轻覆，方娇慵倚坐在一侧】午后途经御花园，看到几枝芍药开得正好，便自作主张命人剪了，想给您瞧瞧——毕竟，花色如许，承蒙赏识才不算虚度。

娘娘书多，珍爱的哪只这一本。【紧随娘娘身侧这些年，将人的心性摸清了，譬如《简斋集》这样的诗赋，泰半也只有她能瞧得进去。那方丽娘娘音起，思及故年主子闭门不见她，今朝却是她最上心，这人心之事，果真不易懂】丽妃娘娘和婉，不会同咱们计较。
【我素爱点明烛，将一室照得亮堂，正殿原就不大热闹，眼下愈发显得晦暗无光，主子的病气怎能散得去？劝来无果，竟是作罢了
【借着稀薄的灯，瞧着二位娘娘，都消瘦了不少，有意再睇池月，打量了几眼，亦是不若初来是圆润。走神之际，外间有声响动，杂着一丝药草的气味，便是安神汤熬妥了。朝外去端了来，搁在外间的桌案，池月瞧着约是不解，才浅声释道】
我私自做主，遣人炖了安神汤，一会子看娘娘肯不肯用。

【自无须师从酸儒以来便远李杜，其余诗坛风骚人物更是少有所知，仅偶尔寻章摘句充作博闻强识，清闲的光景里多有翻阅话本，不过也尽是些稀奇怪诞的轶闻罢了，想来浮躁之心大抵便如是了】
【捧书却心不在焉的过往便浮上眼前，瞬即化作从不远处照耀来的澄明火光】诗赋原是极拗口的，倘若换作浮躁的人，万万是读不下去的。
【见她呈来一碗药汤，于几语解惑间获知缘由，侍于殿内的数日早已耳闻目睹她处事周全的好处，再次得见这份妥帖并不意外，只是已渐深谙她多得青睐之故了】
姐姐想的极周到，娘娘兴许是肯听的，我看这几日情形，娘娘睡得也忒浅了些。

讲什么小话儿呢？也说来予我听听？
【虽不善察候颜色，随逐喜愠，少年时却分外耳聪目明，时至而今，明眸也眢枯、双耳也生聩，青丝尚未作白发，竟也有几分老态龙钟，略略支起身来，攲在菊叶软枕上，仿佛将半副身子骨都托付。由得阿娇将书帙翻覆，轻轻摇首，因未饰珠翠，唯有两绺鬓影飘】
本也没有很读进去，不过在反复斟酌一句。【扬眉瞬目，向灯下诸君】你们猜猜是哪一句？
【言谈间，池月已掌了灯、插了瓶，香艳艳的红玉夺景入眼，已觉花气袭人。笑睨那抹恣意的红，入眼却皆是曾经】
扬州芍药天下冠，倒教本宫想起幼时在那儿与邻里簪花——随手剪下的，正是一枝“金带围”。
【因韩稚圭的旧典，便遭众人戏谑着必定“封侯拜相”，推脱的借口，是弱女何以立于庙堂，心中却想：福薄穷相之人，何以负金缠腰？】

【眼角瞥过芍药，耳里落着“扬州”字眼，竟是恍惚想起富察府来。濯园不就仿了扬州园子的格局，初初只道阿玛不是个粗鄙武人，而后才晓得师氏幼岁长于江南，此举无非博美人一笑。所幸他等常年在外，这园子早叫我擅自霸了去。而今惦及，才觉察离家已数年了】
【我与池月的低低絮语，逃不过座中二主的法眼，只也不见人有愠色，倒是大着胆子去询，眼下身侧有帮手两位，一道劝着才最是好！踱前了一步，咧嘴乐道】
娘娘的学问，咱们是学不来。奴才适才备了安神汤，娘娘不若用下，明儿精神头更足些，好教教咱们。
【安神汤的味儿已散在屋内，眼下还烫口，再有会子是最适宜入口的。生怕娘娘推却不肯用，又将双目投向丽妃，以求助力】

【一任扰攘将心弦拨的不成调时，并不敢笃定仍能不为心外之物所乱而我自云白山青，勉力保此心无虞着实艰比登天。我不能看穿世态人情的百貌，是以才徘徊于斯，眼观成主儿的经年自持，实则亦望自己能效得一二分的剔透】
【不算熟稔的记忆里依稀残存几分扬州印迹，总暗自揣摩凡论扬州，娘娘大抵还是欢喜的，从这一枝芍药便或可见一斑，纵然后园的海棠已然开遍，亦是相形见绌了】
奴婢们未尝见过扬州芍药，但从金带围这样的雅称里亦能领略其一二风姿了。
【仅是轻声附和一句，细思两地芍药或有迥异，却不知究竟是何不同，眼见代垚一片赤诚之心，遂循话茬】代垚姐姐说的是，娘娘若是睡得不安稳，想来用安神汤助眠该是极佳的。

【两娇娥亭亭立在一旁，即便无光，清亮的眸眼仍无从忽视，实属这座殿宇难得的蓬勃气象。是以也勘得明处静的皇贵妃缘何不愿屏退喁喁的女侍——若无嘒嘒蝉鸣，寂寞的梧桐何以知夏呢？目波和缓地移回那卷已封的书册，顷而荡开，递与眼前人的，乃是一片澄澈的清涌】
这两个名门闺秀不接茬，岂非存心要教我这个才疏学浅的闹笑话？【言笑间，半是恳切，半作戏语。随之轻牵她薄衾，玉柔稍动，如拂落肩上一片雪花】还要请您赐教。
【芍药置于案上，蕊心玉珠竟还凝留未动，更添其明艳，只可惜倘若细究，终不比名种之贵。旧闻常道“金带围”是应时之芳，殊不知吉兆落到男子身上，是功名显赫；落到女子手中，却徒化作一个难以名状的「好」字，于是信与不信、应验与否，倒不再紧要了。不过，时至今日，她倒也算是得了正果】
您是在扬州长大的，不妨给这两个小丫头讲讲南地的风貌，教我也听个新鲜。她俩打小养在京畿，自不必说，我呢，则只晓得在北方打转儿，不曾去过南边儿呢。
【既见她难得兴致，便也由着病中人心意，将这款款夜话再延几寸】

开蒙时便学的诗罢了，哪里就比学问了？
【春山松动，有些无可奈何地望向代垚一张俏皮脸。算来鹭阳于归数载，本咂摸着贺陵遣她来此，无非为少还些欠这“猢狲”的前世债，出落个幽闲贞静的褒语，便如簪缨子弟往国子监里錾一圈金边儿，功利场里混身好名声，未料时至今日未言归去，反倒似以宫墙为家，日前小缨托鸿书，道是随将军赴任川蜀，这一来婚事恐又不免拖耽，想来……待我大梦将寤，她亦能在枕畔相送一程】
【术业有专攻，也晓得她素不付心楮墨，金銮殿银鞭一舞我观于席前，便知她毋需再落入窠臼，挣扎些经史子集。反观池月，曾见她侍疾守夜时，亦常捧书在一豆微灯下读，而今踌躇不言，多半出于天性恭谨谦抑，或弗愿开口在阿娇之前，身畔之人千秋各俱，又恰风华正茂。即是躯壳消沉，无幸赴上林一睹群芳，手畔娇女皆开在堪折时，更何憾之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