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说第一天下手生疏，第二日第三日便已是个面子上的老手，不过是弯腰锄地，更细致的活也轮不到我等亲自去做，无非是动一动手，用一用力气，已然有许多关乎于“亲耕”的感慨。】
【——我们并非黄土地上觅食之人，些许事务流于表面业已足够，无需这许多的真情实感，无故累人。】
【因日高照，手中活计暂歇，我这一手握推兵器的老茧未消，竟也叫这锄头给磨出了一层新茧，令小厮浇水来，双手一拢暂做冲洗。】

2
【大抵今岁蓟县的黎庶也啧啧称奇，往日里的文臣武将们纷纷于二月的阳春里‘心甘情愿’地作了典农中郎将，要奉行民以食为天的俚俗，随天子亲耕，要撼动苍昊的神灵，要它护我一国靖安。是而这田野也不是田野，是好戏纷呈的勾栏，我看倦了戏，便也行于柏荫之下，要暂作小憩。】
【流水之侧，我得见朝间武臣，扬声本欲一句寒暄，却也敏锐地瞧见他掌中尘齑，连同尘灰也覆不过的茧，这便生了一句誾侃】“姜大人乃武将出身，握得大漠弯刀，竟也被这田间耒耜伤了？”
【笑称一句谬论，又眄侍者，着人呈奉乡野‘粗茶’】“新沏的茶，权且解解乏罢。”

【我昨日尚有闲情同两广总督论一论民生，可说到底，我本也是持剑出生，哪怕在四川府，亦是久居营地，论此道也轮不着我，故而闲一二情致，信口雌黄罢了。】
【既使了力气，如今便光明正大的躲懒，公主府实不缺我这一把辛苦耕种的粮米——何况待它生长，哪怕闭着眼数，也要许多时日。民间无高塌，只有矮窄的摇椅，并一把人脸大的蒲扇，既认一个闲字，便如这乡间民夫支脚半卧，笑应了祁王问询。】
开天辟地之时，田间耒耜如何不可做武器？
【待接茶，脚下轻轻一蹬，摇椅微微摇晃，蒲扇下又得清风，独手中的杯盏仍稳稳当当，未见半滴茶水外晃，不免叹道。】
快哉快哉，此乃神仙日子

4
【我方作了一出好戏，负着典农中郎将的虚名，要作一回亲种刈麦的白乐天。只早春的曦日也要在戏中忝居一席之地，便灼热地晒着田野，令戏中人叫苦不迭。我便趁势全身而退，携一碗粗茶来，要同他一论田间短长。自然，那尽皆是荒谬的笑谈。】
“大人此话有理，盘古开天时世间尚无戈矛剑戟，民人以农为业，自然只有耒耜可得一用。看来，李贺的南院十三首又得添上一首，就道是‘男儿何不带锄耜，收取蓟县五十垄’了。”
【且道李贺，博得半堂喝彩。我瞧他安逸，一壁作了另一张竹椅。酽茶不急饮，只晃荡于掌中，又笑去眄他】“看来姜大人是乐在其中，觉着蓟县比北京安稳，田垄比庙堂安逸？”

6
【李贺若是闻得我于拢间的闲吟，大抵也该悲叹圣朝无诗才。他的笑意溢于言表，眄于目中也不过一笑置之。信口胡吟之辞仅限于蓟县的金乌，便可将平素搅弄风云的疲敝一扫而空。我晃着青瓷，看清其间叶尖的沉沦，又不动声色地搁在一旁。】
“我不才于诗赋，若是方才的话让先生听到了，又得斥一句‘贻笑大方’了。”
【时至今日，我方知囊昔范文正公缘何于岳阳楼上称一声‘是进亦忧，退亦忧’。田间有忧，庙堂更有所患，身而为之帝胤，何谈及时行乐？赓复摆首，长睇垄苗】
“是心不足，而非力不足？”【一声轻扬，我说得缓】“偶入乡野，做一遭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陶潜自是甚好。只是陶潜不能久作，武陵人的桃源终也付诸东流，到头来还得往庙堂走一遭。避世避世，谁又能当真做到避而不谈呢？”
【又虚指其前耕种者，复睇】“至少这些位‘农夫’，是做不到的。”

【祁王“点拨世人”，倒很有几分飒飒然高洁风范，然我却无意窥探世人，无论是做农夫还是高官，亦不希望有人动辄点评——入世复杂，非黑即白只存于书页之间，实难实现。】
【伸手稍一摸鼻梁，摸得一手粗糙颗粒，因昨日翻土所致的尘灰好似仍黏在指腹。】
人各有志，为贤德还是为奸佞，为朝堂还是为稼穑，若德以配位，志向可得施展，便无拘于是做陶潜还是做介甫
【说来好笑，便一扯嘴角，笑叹道。】往来蓟县为随天子，又有谁是当真奔着做农夫来的？王爷，你我应当心知肚明了

【齑土纷扬，落在不知疲倦的高旸里，也馀留于征人的桑衣。无意而抒的‘高谈阔论’消弭在广阔的山陇里，他的唱和也回响在奔飚之间。我与人素来无所深交，不过是文武列席之际的点头之交，如今却闻得透彻之辞，想来，他应是未染多少尘埃的通透之人。】
“姜大人倒是看得明白。”【一句德以配位，不知要劝阻多少名利客。我将膂骨后扬，安稳地置于轻晃的椅中，挟来一阵风，我微揉眉心，而眉山业已尽展】
“是啊，没人要作农夫终日稼穑，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是种不出好庄稼的。”【曹营是朝堂，是浮名浮利，却不知引多少人折腰而趋。我亦是此中人，当局者因其一言难得清明】“从前我往湖广去，那里也有一大片良田。可惜，夏连翼暴殄天物，不过是三天的功夫，便都毁于一旦了。”

【看得明白？实不尽然。我若看得明白，如今应当身在京畿，而非随驾蓟县、将行四川。我既做不得陶潜隐居山野，也做不得介甫针砭时弊，无非是舍不得功名利禄，又不肯舍下知遇的旧恩——孝宗骤然崩殂，旧臣纷纷揣测的“因谋而杀”都憋闷于胸腹，从未有一日放下。】
【摇蒲扇之腕一顿，田野间的野风却不拘于只从扇底流出，仍旧施施然滚动着拂人面庞。并不比扇底流出的更清爽。夏连翼此人我尚有耳闻，只是不知良田百十倾化作灰土又当是什么模样，得祁王这样叹惋。】
我虽未曾去过湖广，然长居四川，哪里气候温良，亦盛产粮米水稻——思想倘若某一日化作焦土，倒可生出与王爷一般无二的感慨来
【蒲扇铺于胸腹上，得闷闷一响。】——无非是反贼当诛

【我窥得他目中的闪烁其词，不过只是一刹，转瞬便消散在蓟县的寒风里。旧日的密辛我无从得知，也不愿拼凑着坊间的谬论，听一出以讹传讹的戏。是故我只当视而不见，惬意地将晨风收拢于怀，闲说夏连翼引起的湖广之乱时也有未尽的慨叹。河清海晏，谈何容易。】
“当诛，自然是当诛。”【抚掌一捋，樬袍皴皱遁形】“不过是诛时代价所费颇多，善后便有为难。所幸，湖光之地多包容万象的江海，想必不多时后，他又是富庶模样，尤比四川。”
【暇日归尽，周崇俯身为言，颔后又道】“本王还有些许琐事，不陪姜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