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寿在洛阳的家是一座双层复式阁楼，但是因为地板是木头坐的，所以只要有人在上面走路，屋顶就会嘎吱嘎吱地响。这时陈寿就会做不进去任何事，因为他总觉得有人在不规律地敲击着他的天灵盖。张华建议他去没有声音的图书馆，或是充满了背景音的酒肆 —— 但陈寿觉得那是一种可怕的等待，他倒宁可父亲的脚步声此时此刻就落下来
“那你把他带走吧”，张华说，“把他请去你的随便哪个兄弟家里抚养”
陈寿沉默了
张华仔细听了听，楼上什么声音也没有
有一段时间张华怀疑陈寿早就把他的父亲杀了，藏尸在楼上的阁楼里。这样想起来，就觉得什么都非常可疑，包括陈寿的白色衣衫也像是洗得太过干净。张华甩甩自己的头，想把这些想法甩出去，但他越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想法就越像是影子那样跟着他，有一天他和夏侯湛说：“我要疯了”
夏侯湛：那你就去陈寿家楼上看一看
张华：我不敢，万一他真的杀了他的父亲该怎么办
夏侯湛：但是如果你不去看，就会一直被这个悬而未决的事所困扰。你想一想，如果你走上楼，无非有四种情况，要么他的父亲活着在楼上走动，要么他父亲安静地坐在楼上，要么楼上没有他的父亲
张华：不是，我也不是害怕楼上可能发生的情况，我其实是不敢问他。这样搞得好像我在怀疑他一样
夏侯湛：那我就没有办法了，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但我还是建议你去和他聊聊，万一这是一种脱敏疗法呢
“和他有什么好聊的呢”，张华愤怒地说，“他这个人就像他难看的字一样干巴巴的，或是他被他的字给拧干了。大家都会以为传记作家是一些有着七窍玲珑心的人，对命运决定时刻的心念一转有种幽微的洞察，并且有同等的勇气去理解那些毁灭性的决定——不，他从不追问八卦，回答别人的提问是也总是用一两个简单的字节。我有时会故意拿出来那些人对陈寿的评价给他看，有说他写得无聊的，有说他的文章“有益风化”，可以教育百姓。我会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期待看到他的暴怒，不甘，或是嘲讽。但是他每次都没有令我如愿，而是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就没有下文了。这大概是因为他的思维是纵深的而不是延展的。别误会我，这并不是说他很聪明，很多不聪明但是自命不凡的人都是这样的。他们不关心别人，只会陶醉于自己的痛苦。”
夏侯湛在张华换气的间歇惊诧地望着他，他被吓了一跳，仿佛这些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张华总结道，“我觉得我大概有些歇斯底里了，我倒是宁愿陈寿看穿了我”
无可否认的是，张华，夏侯湛，以及所有陈寿身边的人，都对他很好，那是一种补偿性质的好。夏侯湛为了陈寿撕毁了自己的书稿，张华和罗宪在陈寿失业时积极帮他找工作，那天罗宪找到陈寿时陈寿正在给人家刷墙，其实陈寿宁愿罗宪是被派来抓自己的。所以他在罗宪提供给自己工作机会时，第一反应是询问“给我多少钱？” 他并不关心这个数字，而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过去在谯老师门下的美好时光”，“你是子贡我是游夏”这些深情的场面话太过尴尬。事后陈寿也忘了是多少钱了
陈寿也对此很抱歉，所以他经常在一些很古怪的地方插上一句“对不起”：”对不起我在笑“，”对不起我在呼吸“ ——实际上他可能真正想说的是，”对不起我说了这句话“，好像加了“对不起”这三个字，他就有了免死铁券，后面那些话就全不是他说的了。司马炎文学鉴赏能力很强， 看到陈寿那句“頓首頓首，死罪死罪”，知道他不是在对自己说的，但他也懒得往下想。有人比较会脑补，觉得陈寿是在对传主磕头认罪，但死人有什么可怕的呢？其实陈寿自己知道，他是冲着别人认为他该占据的位置道歉：人们总觉得史官是青天大老爷，冒着杀头的风险记录事实，替历史偿还没有实现的终极正义，可是陈寿什么也担保不了
陈寿还是尴尬无国籍人士时就认识到了这一点。那天他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国家，还没有获得晋国的国籍。有人在所有降臣面前宣布了姜维谋反失败被灭族，太子刘璿被杀的消息，陈寿亲眼看着刘禅卷起了那薄薄的一层绢帛，仿佛它真的只是一卷绢帛。“好啦，这样就没人会怪我了”, 刘禅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陈寿笑了笑 ， 不像是被吓坏了，反而像是有些抱歉让他听到了这样悲惨的消息。陈寿觉得很难过，因为这些都不公平
如果陈寿真的有史官那样的上帝视角，从刘禅的身后回望自己，他就会看到这样的场景：陈寿在站台上看着马车里的刘禅，脸上是一点茫然的，不知所措的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也在笑，更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他的背后是死人的黑眼眶一样空洞的夜晚。死人是不会盯着人的，但正是因为如此，整个空无一物的世界都在这个瞬间注视着陈寿
但是陈寿是看不到这一幕的，因为上帝也看不到自己
起初罗宪想帮陈寿出名，让他也洛阳纸贵一把，改善经济状况，但是陈寿总是拒绝参与那些植物园/后山风景区里的文艺理论研讨会。那天罗宪特意问起他，他才同他说，”.....我写不了司马迁那样的东西，也不想那么写，因为他不知道沉默的好处“，他压低了声音，”史诗里的英雄都是沉默的，因为他们心中有个可怕的秘密: they know they are greater than the God"
“他是要和你讲他的梦了吧”，张华嗤笑了一声，“他这个人的自我意识比地球还大，好像不是他在给别人写传，而是觉得人人都该给他写传”
陈寿的确给罗宪讲了他给所有人讲过的梦，每次版本稍有不同，但是开头总是记忆开始之前的那个夜晚：他的母亲坐在窗边，难过地抱着怀里的婴儿，摇晃着他，那天晚上月光是蓝色的
这时就会有人走进来，在书案前坐下来 ——我们暂且叫他诸葛亮，他是被陈寿梦里的那阵胡言乱语带进这个房间里的，但是陈寿的想象力并不足以支撑他和对面的人发生任何有意义的对话。”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有时你在梦里想要看一本书，但是却怎么也看不清书上的字”，陈寿解释道，“所以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的。归根到底他是我幻想的产物，一个没有声音只有形象的，不会说话的人”
“那你认识他吗？”张华随便问了一句，其实他并没有仔细在听陈寿在说些什么
“我认识他”，陈寿肯定地说，“如果我没有和他分享同一种痛苦，至少我们拥有同一种沉默”
于是陈寿终于适时地闭嘴了，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
“你没必要对他这么刻薄”，李密说，“他其实挺可怜的。来到洛阳以后，因为盘缠不够，我只能和陈寿做室友，睡在一张榻上。他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像一个濒死的人那样喊着，“水...水，我要喝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以前我还当真给他拿了水喝，现在我只会坐在一边观察他的表情——非常奇怪的，他喊着那么可怕的话，但他那张被月光照着的脸非常平静”
这段陈寿从未参与，但是被强加给他的记忆确实属于他的父亲。在跟随马谡走上那片没有水的土山之前，他的父亲曾经是关羽手下的水军——一个在益州和雍凉没有用的职业。以至于多年以后，他被剪掉的头发已经留长，他的儿子陈寿也已经拜入谯周的门下，地上的一滩积水仍然能让他发疯，因为那让他想起来了荆州
哪怕陈寿的父亲已经死去了这么多年，他仍然在阁楼上走来走去，不放过地面上任何一点潮湿的水渍—— 这个秘密像一声尖叫一样藏在陈寿的心里，以至于他要不断地逃进别人的故事里。只要当上一个传记作家，就可以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减到最低，当一个记录者。他知道他要处理的是多么明艳，暴烈，冲破了生命的界限的一个时代，所以才不愿意去驯化它，甚至不愿意共情或是和它做朋友，而是将它看作一个月光下吃草的黑马，和自己互不相干的。虽然陈寿的命运线也曾经和它交叉，而它在他一些不愿意承认的，秘密的时刻，也曾经充满了他。
这天晚上他藏在心里的那声尖叫终于找上了门，变成了无处不在的耳鸣。陈寿从床上坐了起来，走到窗前。他看到他的父亲的影子像一棵树一样长高了，而他自己也长出了一张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扁平的脸，一张被悔恨和羞辱磨得面无表情的脸。陈寿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那扇窗户，发现影子消失了，外面也没有树。他愣了一下，忽然心中非常难过 。这就是他在别人的故事里寻找的东西吗？一块他永远看不到，永远无法理解，却坠在他的血肉里，和他一同出生和死亡的石头 —— 他的骨头
他被他的骨头坠着，从窗口翻了下来，像一朵向日葵一样一头钻进了土里，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陈寿失踪了三年以后，张华被派去他家收集他的遗稿 ，一直忙到了晚上。非常不巧，他虽然带了蜡烛，但是忘记了打火石，他只好枯坐在那张曾经属于陈寿的案几前，随手归纳那些散落的物件。忽然一阵风吹过，翻动着岸上的纸张，张华顺着风口望去，忽然发现窗户是开着的。
这三年里这扇窗户一直是开着的。
张华奔到窗前，向外望去，庭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但是他心中好像有惊雷闪过，将过去和未来都照得雪亮。陈寿是从这扇窗口逃出去的，张华想，他知道陈寿最后逃去了哪里。
那天下午张华，夏侯湛，罗宪，李密，陈寿一起躺在草地上，将自己摊得薄薄的。张华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任凭太阳将自己的轮廓晒化了。
“天热起来了，啊，巴比伦！在你的柳树下一片荫凉！” 陈寿忽然这样说道。张华吓得坐了起来，他完全不知道陈寿是在哪里看到“巴比伦”这三个字的，或者这根本是三个无意义字符的组合，那就更可怕了。他这样想着，忽然感到凉风阵阵，身后有什么东西在生长，越来越高，比头顶的阴影更广阔，一直通往他心中的深渊——那不是什么柳树，也不是什么塔，而是成都背后的一整座雪山
他们知道陈寿最后还是去了那座雪山。起初他将那些关于死人的传记看作一种线索，他能够借此将自己悬挂在上面，不被高速旋转的地球甩下来。但他也不得不接受他们阴晴不定的情绪，任何一种没头没尾的幻想，以及随时被抛弃的可能。现在陈寿终于骑上了那匹沉默的黑马，跑得比他的时代，他的思想更快，最终在到达那座雪山之前抛弃了它。
张华既为他的朋友感到高兴，又为他感到难过：陈寿终于可以过上一种没有原因的生活了
“那你把他带走吧”，张华说，“把他请去你的随便哪个兄弟家里抚养”
陈寿沉默了
张华仔细听了听，楼上什么声音也没有
有一段时间张华怀疑陈寿早就把他的父亲杀了，藏尸在楼上的阁楼里。这样想起来，就觉得什么都非常可疑，包括陈寿的白色衣衫也像是洗得太过干净。张华甩甩自己的头，想把这些想法甩出去，但他越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想法就越像是影子那样跟着他，有一天他和夏侯湛说：“我要疯了”
夏侯湛：那你就去陈寿家楼上看一看
张华：我不敢，万一他真的杀了他的父亲该怎么办
夏侯湛：但是如果你不去看，就会一直被这个悬而未决的事所困扰。你想一想，如果你走上楼，无非有四种情况，要么他的父亲活着在楼上走动，要么他父亲安静地坐在楼上，要么楼上没有他的父亲
张华：不是，我也不是害怕楼上可能发生的情况，我其实是不敢问他。这样搞得好像我在怀疑他一样
夏侯湛：那我就没有办法了，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但我还是建议你去和他聊聊，万一这是一种脱敏疗法呢
“和他有什么好聊的呢”，张华愤怒地说，“他这个人就像他难看的字一样干巴巴的，或是他被他的字给拧干了。大家都会以为传记作家是一些有着七窍玲珑心的人，对命运决定时刻的心念一转有种幽微的洞察，并且有同等的勇气去理解那些毁灭性的决定——不，他从不追问八卦，回答别人的提问是也总是用一两个简单的字节。我有时会故意拿出来那些人对陈寿的评价给他看，有说他写得无聊的，有说他的文章“有益风化”，可以教育百姓。我会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期待看到他的暴怒，不甘，或是嘲讽。但是他每次都没有令我如愿，而是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就没有下文了。这大概是因为他的思维是纵深的而不是延展的。别误会我，这并不是说他很聪明，很多不聪明但是自命不凡的人都是这样的。他们不关心别人，只会陶醉于自己的痛苦。”
夏侯湛在张华换气的间歇惊诧地望着他，他被吓了一跳，仿佛这些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张华总结道，“我觉得我大概有些歇斯底里了，我倒是宁愿陈寿看穿了我”
无可否认的是，张华，夏侯湛，以及所有陈寿身边的人，都对他很好，那是一种补偿性质的好。夏侯湛为了陈寿撕毁了自己的书稿，张华和罗宪在陈寿失业时积极帮他找工作，那天罗宪找到陈寿时陈寿正在给人家刷墙，其实陈寿宁愿罗宪是被派来抓自己的。所以他在罗宪提供给自己工作机会时，第一反应是询问“给我多少钱？” 他并不关心这个数字，而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过去在谯老师门下的美好时光”，“你是子贡我是游夏”这些深情的场面话太过尴尬。事后陈寿也忘了是多少钱了
陈寿也对此很抱歉，所以他经常在一些很古怪的地方插上一句“对不起”：”对不起我在笑“，”对不起我在呼吸“ ——实际上他可能真正想说的是，”对不起我说了这句话“，好像加了“对不起”这三个字，他就有了免死铁券，后面那些话就全不是他说的了。司马炎文学鉴赏能力很强， 看到陈寿那句“頓首頓首，死罪死罪”，知道他不是在对自己说的，但他也懒得往下想。有人比较会脑补，觉得陈寿是在对传主磕头认罪，但死人有什么可怕的呢？其实陈寿自己知道，他是冲着别人认为他该占据的位置道歉：人们总觉得史官是青天大老爷，冒着杀头的风险记录事实，替历史偿还没有实现的终极正义，可是陈寿什么也担保不了
陈寿还是尴尬无国籍人士时就认识到了这一点。那天他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国家，还没有获得晋国的国籍。有人在所有降臣面前宣布了姜维谋反失败被灭族，太子刘璿被杀的消息，陈寿亲眼看着刘禅卷起了那薄薄的一层绢帛，仿佛它真的只是一卷绢帛。“好啦，这样就没人会怪我了”, 刘禅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陈寿笑了笑 ， 不像是被吓坏了，反而像是有些抱歉让他听到了这样悲惨的消息。陈寿觉得很难过，因为这些都不公平
如果陈寿真的有史官那样的上帝视角，从刘禅的身后回望自己，他就会看到这样的场景：陈寿在站台上看着马车里的刘禅，脸上是一点茫然的，不知所措的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也在笑，更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他的背后是死人的黑眼眶一样空洞的夜晚。死人是不会盯着人的，但正是因为如此，整个空无一物的世界都在这个瞬间注视着陈寿
但是陈寿是看不到这一幕的，因为上帝也看不到自己
起初罗宪想帮陈寿出名，让他也洛阳纸贵一把，改善经济状况，但是陈寿总是拒绝参与那些植物园/后山风景区里的文艺理论研讨会。那天罗宪特意问起他，他才同他说，”.....我写不了司马迁那样的东西，也不想那么写，因为他不知道沉默的好处“，他压低了声音，”史诗里的英雄都是沉默的，因为他们心中有个可怕的秘密: they know they are greater than the God"
“他是要和你讲他的梦了吧”，张华嗤笑了一声，“他这个人的自我意识比地球还大，好像不是他在给别人写传，而是觉得人人都该给他写传”
陈寿的确给罗宪讲了他给所有人讲过的梦，每次版本稍有不同，但是开头总是记忆开始之前的那个夜晚：他的母亲坐在窗边，难过地抱着怀里的婴儿，摇晃着他，那天晚上月光是蓝色的
这时就会有人走进来，在书案前坐下来 ——我们暂且叫他诸葛亮，他是被陈寿梦里的那阵胡言乱语带进这个房间里的，但是陈寿的想象力并不足以支撑他和对面的人发生任何有意义的对话。”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有时你在梦里想要看一本书，但是却怎么也看不清书上的字”，陈寿解释道，“所以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的。归根到底他是我幻想的产物，一个没有声音只有形象的，不会说话的人”
“那你认识他吗？”张华随便问了一句，其实他并没有仔细在听陈寿在说些什么
“我认识他”，陈寿肯定地说，“如果我没有和他分享同一种痛苦，至少我们拥有同一种沉默”
于是陈寿终于适时地闭嘴了，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
“你没必要对他这么刻薄”，李密说，“他其实挺可怜的。来到洛阳以后，因为盘缠不够，我只能和陈寿做室友，睡在一张榻上。他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像一个濒死的人那样喊着，“水...水，我要喝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以前我还当真给他拿了水喝，现在我只会坐在一边观察他的表情——非常奇怪的，他喊着那么可怕的话，但他那张被月光照着的脸非常平静”
这段陈寿从未参与，但是被强加给他的记忆确实属于他的父亲。在跟随马谡走上那片没有水的土山之前，他的父亲曾经是关羽手下的水军——一个在益州和雍凉没有用的职业。以至于多年以后，他被剪掉的头发已经留长，他的儿子陈寿也已经拜入谯周的门下，地上的一滩积水仍然能让他发疯，因为那让他想起来了荆州
哪怕陈寿的父亲已经死去了这么多年，他仍然在阁楼上走来走去，不放过地面上任何一点潮湿的水渍—— 这个秘密像一声尖叫一样藏在陈寿的心里，以至于他要不断地逃进别人的故事里。只要当上一个传记作家，就可以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减到最低，当一个记录者。他知道他要处理的是多么明艳，暴烈，冲破了生命的界限的一个时代，所以才不愿意去驯化它，甚至不愿意共情或是和它做朋友，而是将它看作一个月光下吃草的黑马，和自己互不相干的。虽然陈寿的命运线也曾经和它交叉，而它在他一些不愿意承认的，秘密的时刻，也曾经充满了他。
这天晚上他藏在心里的那声尖叫终于找上了门，变成了无处不在的耳鸣。陈寿从床上坐了起来，走到窗前。他看到他的父亲的影子像一棵树一样长高了，而他自己也长出了一张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扁平的脸，一张被悔恨和羞辱磨得面无表情的脸。陈寿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那扇窗户，发现影子消失了，外面也没有树。他愣了一下，忽然心中非常难过 。这就是他在别人的故事里寻找的东西吗？一块他永远看不到，永远无法理解，却坠在他的血肉里，和他一同出生和死亡的石头 —— 他的骨头
他被他的骨头坠着，从窗口翻了下来，像一朵向日葵一样一头钻进了土里，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陈寿失踪了三年以后，张华被派去他家收集他的遗稿 ，一直忙到了晚上。非常不巧，他虽然带了蜡烛，但是忘记了打火石，他只好枯坐在那张曾经属于陈寿的案几前，随手归纳那些散落的物件。忽然一阵风吹过，翻动着岸上的纸张，张华顺着风口望去，忽然发现窗户是开着的。
这三年里这扇窗户一直是开着的。
张华奔到窗前，向外望去，庭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但是他心中好像有惊雷闪过，将过去和未来都照得雪亮。陈寿是从这扇窗口逃出去的，张华想，他知道陈寿最后逃去了哪里。
那天下午张华，夏侯湛，罗宪，李密，陈寿一起躺在草地上，将自己摊得薄薄的。张华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任凭太阳将自己的轮廓晒化了。
“天热起来了，啊，巴比伦！在你的柳树下一片荫凉！” 陈寿忽然这样说道。张华吓得坐了起来，他完全不知道陈寿是在哪里看到“巴比伦”这三个字的，或者这根本是三个无意义字符的组合，那就更可怕了。他这样想着，忽然感到凉风阵阵，身后有什么东西在生长，越来越高，比头顶的阴影更广阔，一直通往他心中的深渊——那不是什么柳树，也不是什么塔，而是成都背后的一整座雪山
他们知道陈寿最后还是去了那座雪山。起初他将那些关于死人的传记看作一种线索，他能够借此将自己悬挂在上面，不被高速旋转的地球甩下来。但他也不得不接受他们阴晴不定的情绪，任何一种没头没尾的幻想，以及随时被抛弃的可能。现在陈寿终于骑上了那匹沉默的黑马，跑得比他的时代，他的思想更快，最终在到达那座雪山之前抛弃了它。
张华既为他的朋友感到高兴，又为他感到难过：陈寿终于可以过上一种没有原因的生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