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仕二十余年，尝到富贵闲人滋味，郡公府墙外有柳，墙内有夕颜花，付嫂折两根枯竹，把软塌塌的夕颜花撑成两个架子，它借势爬上墙头，把头伸向柳树，却够不到，一阵风给吹回墙里，周而复始。
在花架下晒书，泰半发霉，呛鼻得紧，偶尔从里面抖出两张纸，有三年前的书札，也有五年、十年前的间隙碎笔，被霉斑污图斑驳不堪，像我踏出紫宸殿那日，忽然落雨，雨下青砖的模样。
将手中一页纸夹回去，书翻身扣住，身后架上晒着茶，几个篾盘遮挡，石邃的鼻子下巴都被遮住，一双眼睛露着。
将卷起的袖子放下，边向外走，边弹袖袍。
“稀客，坐。”

【第二幕】石邈 石邃
背景板，余规与王愿石檀和谈。
石邈意识到如果谈成，自己可能要留在南方，在南方为东京造势，留下尾巴被德纯皇帝心腹抓到，加上开封府旧事，临安御史上书弹劾，有流言德纯皇帝要贬石邈。
但是石休鼓动江南富商捐款救国，这份功劳被让给石邈，也有人称他在开封府暴力执法是权宜，为了皇帝顺利离京，一时不能贬。
石邈在朝会上主动请缨，送回叶妃与魏王二女，德纯皇帝觉得他烫手（？），允。
回到东京后，因为以上原因，石邈先改工部尚书，夺参知政事，后被贬秘书监。

赵家兄弟博弈，在魏王正位之即，封相加爵、或是左迁褫位的诏令被一并示下，将我们按照心意、当作筹码摆弄成各种形状，一如雨季渐去，闲适将石邈的院落变得狼藉。——操持晒书、晒茶这些仆人的职份，他做得并不好，所以说这是狼藉。
从茶架后现身，半阖住眼皮，低眉看几眼他邀我去坐的，那些风餐露宿的石桌石凳，慢慢又将眼神撩回他脸上。
“不了，新做的衣裳，”停住脚，“进屋坐吧。”
临安的风闻比军报传得更快——朝局里异党林立，因而最重要的线报，譬如关于辽族异动的秘辛，都会先捏在执掌的官宦手中，再决定要先送往南或北、而石邈此前在临安的情势，并不会经历这种各方考量。我今日来，也只是鞋履踩到他府门前，来便来了，是要奚落他，嘲讽他，安慰他，未曾过心作想。
故而沉默朝他书房踱去，跨过门槛，健忘似的环视周遭，不发他言。

本以为会去耀章阁为明宗修史，秘书监实是意料外，这意味着我仍要在榷然的日子三更起身，裹着属于中夜、不属于四季的寒冷，空腹，车马挤着车马，人挤着人上朝。
同时秘书监却并不比耀章阁体面，我便更吝啬于这种无谓的辛苦，它将拿走我一个观赏日出的早晨，看月转过一周，却不能目送它被喂进光明，总是遗憾。
将茶案上四本书摞好、跺齐时想，到书架上为他们寻好容身处，指腹按书脊推进去。
“石将军差身衣服钱？”
收好书，侍从奉茶具，只夹出一个碗。
“嘴也是新换的吧，茶也别喝了。”

“不缺钱，与不吝惜，这丝毫无关，”临于案前，居高临下看他端坐，拧一拧腕，“一如夺泥燕口，削铁针头，朝中也非稀见，不值得你讶异。”
出迁京西最后一次见他，彼时他佯出副孤高之态，称他自己对“耻辱”之处理一直很是得道。——如果如今这也是他得道的体现，那真是遗憾至极。
“你执天官十余载，于宦场规则，所视远在我之上，不赘述了。既然当日能以言挟天子，便就当你今时是在韬光养晦了，喝不喝茶无所谓，”伸手拉开椅，与他相对入坐，似笑非笑，“可惜你没能将我与石家分割，从此养下祸患，也早该想到，会有我今日来此这一遭——现在轮到我来考虑，要不要将你和石家分割。”

我却是真笑，沸水入盏，茶筅搅动着，石邃像在校场，傲首挺胸，负手巡视，当我是满怀情感都在沸腾的少年，但这里是书房，放眼过去都是旧日灰烬。
也就是说，我们之间并无什么交集，但是兄弟总是兄弟，他来总得迎一迎，备酒茶，备膳食，备笔墨，再多却不会有。
“我没有韬光养晦，只是南臣难做，马革裹尸还也要还，枯骨还乡也要还，不如趁活着回来，毕竟我没有后来人劳动。”
端详汤花，尚可。
“随时欢迎，但说这些话就不必了，我不会再生气，也不会再与你吵架。”
放到他面前，临到落盏的时，抬眼问，“喝吗？”

我静静看石邈，姿态凝固着，将座下椅坐镇成将军的帅位，看那张与我相似的脸，却没有丝毫照镜子般的仿佛与依稀。
停滞几息过后，一切也还如常。
“是我真切的考虑，而不是为了吵架，有什么不必说的。”收笑，缓缓摇一摇头，“你若愿烹，我便喝。”
挑破石休的事情后，我再也说不清，那种一直以来存在于我和石邈之间的对抗，到底是已偃旗息鼓，还是变得愈发猛烈。
“无论如何，你还是哥哥，我当然还挂心你的仕途。”
茶倾的纤弱潺声中，将目光左移到半阖的窗轩之间。
“都说你有石右相的影子，不要在秘书监荒废了。”

把茶盏推过去，放到泾渭分明之处，把碰过瓷身的手指握进掌心，忍着不将杯子打落。
深为好奇石邃真切的考量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每个书院时代的清晨和黄昏，望向窗外微笑的侧脸。窗外有四季的热闹。
“那是我的事，不劳动你。”
等他品茶，给了好或者不好的评价，让这次见面更像是兄弟，我们慢慢推搡着收拾着，努力让一切回到正轨。
学着石相去做农事，把那些见不得人的心绪埋进土里，第二天它们就又钻出来——就在石邃脚下钻出来。
“南下的路上我看见石休了。”
覷眼看他脚下的方砖，“他混在流民里北上，公主问我见到了谁，我说看花眼，是个没关系的流民，他没死反而混得还不错，我很意外，不知道运气承了谁。”

经石邈之手的茶盏，泛流云状柔润的茶雾，一如往昔。
手指在袖筒里动一动，听到石休的名讳，不动声色重新蜷回去。而我却食言了——如今他愿烹，是我如鲠在喉，点滴难咽。
“承继于母亲吧。”
目光终不曾偏，穿过一眼就能触到廊壁的庭院，像是欣赏夏季锦簇，勉强分神淡淡回应他。我要承认的是，我确然寡情少愧，刚有情绪如蚂蚁抓爬似的涌上心头，只消一阵风，那一点仄微的烦弱，又被周遭噪聒的声色淹藏了——我是个难以说抱歉，又难以感到抱歉的人。
“父亲母亲近来自幽云而归，挑个日子回去吃顿饭。你带公主，我自己。”

沉默、试探、摊牌——
没有意外发生。夕颜花搭不上墙头，碰不到墙外的柳树，暮春盛夏尚且不能，等到秋风起，就更不能。
“我不会去。”
受用于我的机敏，一路向南，太平回返，没吃到战乱的苦，也不想看见那些从幽云回来的人的脸，不想听母亲要我照顾赵翕如如何如何，阖家欢乐的把戏，腻了。
把他们并列在一起，这时候笑和不笑都很可怜，但笑看上去又卑鄙油腻，我选择稍微体面的后者。
“你和公主代我尽孝吧。”
“升迁宴会我也会拜托公主去送礼。”
虽然我不会使唤她，对这个女人保有因愧疚而来的尊重，但不妨碍在嘴上恶心石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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