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云归亭】：白烟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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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一个人时，云归亭没什么好玩儿的。仍还拾级往阶上攀，是因为听到了娘子们的喁喁低语。那声音听着不算很熟悉，致使我好奇想一探究竟——真的只是好奇。路转，两副美人面现。）
珍娘子。（上前致礼。她身体弱，不能经常见理所当然。还有一个，唔。）慧娘子。
（递与平级的颔首不能免地显得矜持。当慧娘子还是慈娘的时候，其实不陌生。后来是因为什么来着？我好像在疏于这场关系的同时忘记了理由。）
我听这边好热闹，原来是你们在聊。（这时候找借口退避不是我的作风，同她们说起来意也实诚。）

（自层亭一晤，我便成了会宁殿的常客。如今但逢天气晴好的日子，偶尔石情也会再应我的请，往殿北的亭子里去坐坐。云归亭的地龙相比层亭要深几分，这是从幔帐的厚度对比猜测出的。不过等气温又升，地龙也用不上、幔帐更不愿牵起的时候，我陪伴石情的日子就已太久。久到我会在她面前显露一些小性子，将自己的一些执拗当作回礼献与她看笑。我小心翼翼、深思熟虑地一寸寸递出恰到好处的软肋，当然是因深知人总是宁愿相信亲眼见到、亲耳听到的人与事，而随着惯性，石情也将很难分辨我口中的故事，究竟真中掺过几分假。哪怕她也只是故作配合——经常会想，或许这一份看中，权因我们都各自寂寞太久，不是吗。）
姐姐，是英娘子。
（她登来时我已察觉，但不能先挑破。在石情身边，我的眼里就只能有她。此时闻声，才正经转颈去瞧，且特意重新与石情介绍一声：显然，我在昭示自己于石情身侧的存在，并不止于谁人的一声赘余问候而已。）
（而姐姐的反应，也恰如我预期一般：将余下交谈的权力赐给她的妹妹，默契是我许诺过的“免她劳苦”。这才展眉，惬然抬眼。）
嗳，英娘子也听到了？——姐姐，是我方才太吵了吗？（望回石情一眼，复舒气一声，轻快笑道，）好罢，那我也再轻声些，也让姐姐静一静神。
（便起身迎到魏娘子身旁，环顾一圈，扬臂指了指西向亭角的环亭长凳。侧颜凝去，）
英娘子，赏风景的话，西处这时不晃眼，离姐姐不太远，也不会再吵到她，我们去那儿坐会儿罢。
（话音落，不待她反应，先与姐姐颌首一礼，便兀自向那处行去了。）

（在慧娘子的话无可挑剔又没留我什么考虑时间的情况下，随之向珍告辞，再随之去到亭角是最简单的选择。其实人一被动就容易受制，我在疏忽中不觉犯下这忌了。）
（云归亭没什么好玩儿的——我要重复这话。她说要“静”，便当真两下无言地吹起无情小风，欣赏起山石花木来。这不像我，这（似乎）也不像她。）
你和珍娘子多出来走走挺好。要只是吃药卧床，时间久了，人会很闷的吧。
（倒没有教人做事的意思。但开口话须得有个头，提什么则只能从刚才言语里找，刚才她提“姐姐”很多次，在我看她和她长于将门，却身娇体弱的矜贵姐妹相互关照的确妥帖。）
（说起来，在京中认得三位石家娘子，都不大像心目中的将门之女。硬要说最像，也就属眼前这慧娘子吧。还记得她为现世痛快的果绝言辞。）

（因着宗芳殿下一事，英娘子顺理成章地成为我与石情一致达成的认同：那就是不认同。在石情眼中，我是因听过她说“在我死后，她要抱养吗”这等隐秘愤怒，从而有意将她与英娘子隔开，免她再恼的体贴。而在魏悔知眼中呢？她会觉得我的自作主张，是回报与她过往熟悉的亲切，抑或是不愿她可能入了珍娘子的眼、得她喜欢的拦路用心呢？我很好奇，就像我很想问她那日为何要那样不掩饰地教导宗芳，究竟野心，几分赛过真心。）
（可惜今日不是个好场合。我得在石情的视线里，不然又如何讨她顺心。虽是与魏悔知的交谈，实则这个局里，一切都为做给石情看。此时闻她所言，不禁连连摇头叹息，走近些，侧耳与她道：）
这话若是教姐姐听去，她一定会恼。缘由嘛……唉，该责你指挥她做事，还是你说她成天吃药卧床？（抬指抚平她肩侧流苏，）算我怕你了，这会儿收敛些，好么？不然惹出事端，我可没法帮你。
（退开几步，尽留她对方才的叮嘱浮想联翩，折颈回望了眼姐姐，温温一笑，略带无奈。而后兀自寻处软垫坐了。）
会宁殿素来清净，平日总见不到几个新鲜面孔。方才我与姐姐说起的便是这个，也是好笑，大选进来的几位妹妹，连我都还没认全，更不必说姐姐了。
（好似先前只是替她拂去灰尘的插曲，这时才正经地闲扯起来。音量不高不低，亭顶聚音，只消够静，足够亭中心的人听清。）
便说要么开个茶会，也不必特意操办。临时起意，便小聚一场，得空的就来，也是看缘分了。（有意说得轻描淡写，看她一眼。）英娘子既然来了，不妨也参详参详？

（——可这是真的。）
（所以于她来说，不惹事端的意思是连真心话都不能说？于珍娘子，只要是逆耳的话，不论是否出自真意，也都听不得、说不得的了？春山很不能信服地扬起来。但也只深望她一眼，没去瞟亭中，也没有开口强辩。不为别的，到底将她的举动，她的叮嘱当作好心了。不管旁人是怎么想，我总觉得，好心是最不应该被辜负的。）
（好像又找到了曾短暂相谐时候的感觉。这之后她说到茶会。）小聚一场，是准备做些什么呢，只是随便聊聊天吗？
（点头附和了声。）这我觉得是好事。但，如果你们还想玩儿些风雅的，比如作诗作词什么，（我知道汴京城的女儿们惯爱这些雅趣，这也是来后我总主动回避相似场合的重要缘故。很实诚地摇摇头，却没生出什么愧怍神色。）
那些我不会。

（她又问出一个有趣的问题了。若换作旁的世家娘子来问上同样的问题，那句“只是随便聊聊天吗”，即会被天然地解读为“是有什么隐秘的事发生了吗”，又或“想谈及谁的利益了呢”。而英娘子这样问，我唯有很直白地笑答。）
对，就是聊聊天。
（再多说甚么呢？总归与她无关，就像她讲的那样，“她不会”。只是我们又何尝生来就通透这些人情世故、机锋顽笑的？武烈公邸，又何尝要求过我要对这些无师自通、树起铠甲、藏住软肋的？……没有呀。她一双乌珠儿溜溜地望着我，直将她的无知与疏远作清高，在我相邀时，仿佛早已将她自己与我们划出“生来”式的泾渭分明的线了——这又是在向谁彰显她的特别呢？是为了让人人皆知、从而教官家对她另眼相待的手段吗？瞧，我不得不将她的每一个举动，都猜测得复杂甚至恶意：按她的目光来判定，这早已作了我的铠甲啊。）
官家不在的时候，谁有心思作诗作词呀。（轻轻笑啐一声，）好像这群姐妹里，还没人想做徐惠呢——便是想做，咱们给她搭哪门子的台。
（扫她一眼，）
嗳，你总会闲聊的罢。石璷还说要写你的故事，你不如到时候，把你的那些江湖故事，讲给我们这些没见过大世面的人听嘛。（有意向石情那边瞧一眼，弛弛地抛话。）什么燕山，传奇啊，都好呢。
（话音落，等了会儿亭中的动静。久等不来，心中便又落定几分。更松松快快地，吃了口石墩上呈来的枣汤。）
你在宫里还与哪些娘子走得近？我与姐姐还未商定邀请的名册。你既然赶得巧，就多领几个姐妹来。
（我几乎都快被自己说得信以为真了。不怪我，是她太有趣了。）

（这时候的她看起来又有点儿陌生了。话音还一贯地温温柔柔，但说起一切又……或许该用冷冷清清，仿佛是个冷眼旁观一切的局外人来形容。忽然意识到，我从前是没看懂、看透过她的，或许现在仍然没有。在还没容我问声“徐惠究竟是谁”时，她的问题便盖过来了。）
重熙的丽娘子是我族妹，扶玉的另一处还住着小余娘子……（忽然停下点数架势）不对。
（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所有人都想听我的故事。（这我清楚得很。或是说，不是所有人都真心喜欢听。我想看的不是贵胄在茶余饭后将没曾经历过的真正的草莽故事当作新鲜的，可供戏谑取笑的下酒料，或是听听就罢的耳旁风。）
至于你说石璷，（再是坚定地摇头。）她是不一样的。（我能感受到她的真意。所以即使她一支生花妙笔写出的文辞于而言我是奥晦所在，也并不妨碍我愿意与她共情。）

（权当散心似的，一边啜着热枣汤，一壁听她列开名字，不住地点头。我心想，丽娘子难道不晓得你的性情吗，她那般柔柔弱弱，一点儿硬话也讲不出的，连我都要软下心肠不愿难为，她那是不好意思避开你呀！而小余娘子又是谁呢？隐约记得余家进了不少姐妹。瞧么，也是一家野心大的！——这时，才不要同自家比。石氏肯送我进来，那要讲，是为照顾石情（哪怕事实并不如此，面上也要给足）。这样想开去，心思便不再放她身上，而是真正盘算起明日小聚的名册来。这种事，石情一概放手予我的。免她劳苦，就得替她鞍前马后，且一切妥当才对，不是吗。值此，总算有机会显露自身，可却又不能太过明彰，以防聪明人太聪明，到石情面前说些什么……直到耳边听进石璷二字，才回转一醒，重复道，）
石璷啊，是的。（却又一顿，）不一样吗，是，她确实不一样。（——我的话，她也不愿听。说起来就又是英娘子的过错了。若非她的故事吸引住石璷的灵感，岂会不肯听从我的建议，写我给她供给不断的爱情故事呢？书名不成的挫败，不能转为打压小侄的恼意，这回统统贴上英娘子的标签了！）她喜欢你。（练武场上，我讲过这句。此刻讲来，笑得古怪、吃味，显然又是另一番意味了。）
这样的话，我们就定在小瀛洲，人我负责请，你只管来就是。（显然未听清她方才说的什么，不耐的心思转为三言两语间笑着契定的邀约。）时间就在明日午后罢。晌午困乏，睡醒了才好心情来聊天。
（茶汤一举，朝人也笑。）
切莫来——迟了哦。

（那么说一千，道一万，我仍该相信她是善意、真诚的吗？此时答案仍是，是。否则不至于在这里看她自饮，又和她说上那么多话了。我没必要在她面前委屈、伪饰自己。况且，又十分受用这突来的一句“她（石璷）喜欢你”，人像是入了松软云端般飘摇松快，一时也就没能分辨这句和“我们都喜欢你”之间，其实可以相差很大的意思。）
行。（这之后干脆利落地点头应了，“你只管来”那句是在讲不必我顾虑太多，我又切实欣赏。再有，只是聊天，那没有什么好推辞的。）
（她汤盅里的汤水还有少一半，想是一时半会儿还不能饮完，更何况亭中还有一位从容倚槛歇息，也不像有离开的意思。这样我想回去便又是一人了。振袖去时没忘同珍娘子，那位我眼中病弱而疏懒的美人儿告辞。）

（她的应声极干脆，且并无赘余。就这样，我得以轻描淡写地盖过了有意误导的时间，也藏住了几多不欲分说的质言。至于缘由呢？我此时却再未往石情那处看上一眼。只是等她称退、目送她转身下山后，才将手心里紧贴的温汤轻轻搁在一旁，细微的湿汗都在烘捂中褪去。理整仪容，再徐徐向亭中央行去。深袖云袂教山巅之岚拨得松松扬扬，也拂乱了我的垂鬓。并不在意地，环望了一周风光，重新坐回石情身畔。）
姐姐，她走啦。
（石情像是刚回神，很漫不经心地一颌首。我抿了抿唇，温温笑道，）
明儿一早，咱们就去小瀛洲好不好？我听那些宫娥说，近些日子水汽足，小瀛洲那儿，清晨常有虹光呢。去晚了就没意思啦。听说，对着虹光许愿，愿望都更容易实现……姐姐也许几个愿望吧。若真应了，妹妹再陪您去还愿呀。
（又细细地与她讲先前想好的人选，）
与石家叔叔、兄长走得近的几门世家，我打算都请来——其实也没有几位啦。这届大选挑出的，多是低门低户。
（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主持大选、敲定名册，这样的结果，又有几分是石情的考量呢？又或她一如她自称的，对外人如何，毫无兴趣……执起茶壶，给彼此各自斟满一碗，续道，）
丽娘子人不错的。长得也好看。我请她来陪姐姐，魏家便也算是给过情谊了。
（目光向她悄然飞瞥，显然，我话中的隐含意味便是：魏氏双姝，英娘子既舍去，另一芳则有了相对更重视的意义。也因此，将足以弥补对于我有意冷落英娘子的不满，无论这不满来源于谁——英娘子自身、抑或她，石情；又指向什么——我的妒意、又或幼稚。）
（霞光曛曛，瀛洲的斜影也迟迟漫来时，这一日的故事，也就各自心满意足地，落入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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