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入宫后，我拐弯抹角找薛见少了个理由，这么说怪对不起闺蜜的，但老天爷可以作证，他们对我同等重要。
不过现在相比薛见，我更见不到薛白了，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突如其来地一场暴雨，让我在吴国公门前踌躇。进还是不进，这是个问题。
雨打湿檐帘，我没刻意敲门，自然不会有人应门。石狮子的嘴中有一块圆石，磨得光滑圆润，我手贱，有点想摸摸。

师父和我说过要藏好一把刀，藏到不会被别人发现的地方去。我觉得他纯粹是喝醉了开始胡言乱语，吃饭的家活都藏起来，别人一剑过来把我戳死了怎么办？——虽然我还没遇到过江湖上真正要动刀动枪的事，但不碍我想象。但如果非要我藏，我可能会藏在薛见那。
其实我没想过能遇见薛见。自认比小时候长大了一点，不该还像那个时候一样的不够矜持。
站起来，拍拍手，“没什么呀。表哥从哪里来？”

“王郎写了新赋，邀我去雪浪斋品鉴。”
抖一抖伞尖上凝淋的雨泽，交付随从后，将两手平放在腰封前，正过身看她。这确然是实话，未竟之语是，他的文章不值得我舍弃斋中听雨的闲情前去一品。
“你路过吗？”笑时眉峰压低，“还是特意来找谁？”

或许，每个人喜欢薛肩望的理由都不同，有人因貌有人因才——还有我看不透大哥哥，他格外亲赖薛见哥哥的理由是什么，但这不妨碍他在开封的士人流中备受好评。
“说路过——对也不对，”滴溜溜地转一转眼珠，“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薛见哥哥，你给碗茶给我喝喝吧。”
江湖人都是用碗喝茶，下意识没改过来，这样的雨，就是让我来喝茶地吧。

惯看他人眼色过活，不可能察觉不到娘子欲说还羞的心事，背影后姗姗动人的窥视，但我不去说破。——因为普通文士都是敏感而又迟钝的。
“我泡茶的手艺一般般，在练，”细雨阻挡庭院里的捷径，与她绕廊而行，“不如我们各煮一壶给对方，便算是今日你好心指点教授我了。你喜欢什么茶？”

他不会觉得我比他要厉害些吧？这个时候尴尬地不行，脚趾扣地的程度，学是学过，但是是昏昏欲睡地惫懒过去的。别说薛肩望这种标准的文人了，我恐怕连信信都比不过。
“说来很不好意思，我以前更喜欢喝果茶和花茶，”甜滋滋的，女孩子必备，“后来出去，都喝一种叫做农夫山泉的水，农夫背后的山就叫农夫山。偶尔才喝茶。”

笑从喉间飞出，暂时停一停脚。
“其实我也是，”回头冲她眨眨眼，而后再次放开步伐，“无论龙井、蒙顶，入口都很苦，只不过，郎君不可能说苦。”
来到茶房门前，为她掀开竹丝编就的木帘。
“花茶果茶都好，请进。”

算了吧！我不如去思索，喜欢一个人本就是没有缘由的，如果不是一场雨我未必会进来，近乡情怯或是别的什么都好。但我进来了，总是要喝他一口茶再走的。
“不能说是因为不够亲近吧。”
亲近的人什么都可以说，我脚背上被蚊子叮了四五个包都要和石信分析分析最近蚊子的喜好行情，“怎么会有人觉得因为你不爱苦就觉得你不是好郎君呢。”

拨开多宝阁的抽屉，取出一饼四个月仍没喝完的普洱，托着来到与她对坐的案上边，搁在青瓷的底座旁。
“今天天冷，喝这个好，普洱养胃。”
愧色从眼上一飞即逝。
“抱歉，我这里没什么好茶，”捋正袖角，坐下，问她，“那你觉得我是好郎君吗？”
十四岁时我钟爱麦门冬饮，也就是那一年，开封少了一杯至味，因为石休替我买下了那个摊位，换成清冷粹净的水去烹煮，此后舌尖上再也尝不到河水杂质的粗粝感，可是石休不明白，我偏喜欢它原本予我的触觉。
本该请她喝麦门冬饮，但未提，因为日复一日重复的消耗之下，人会腻，况且，用石休的施舍去招待石琈，这是不对的。

雨其实是个动词吧，永远不间断着，看似摩肩接踵、却谁也挨不着谁地向下掉。茶烟伸出袅娜的触角，却也向外走不了多远，终归从白色温热的故里向另一片模糊的荒原行去、死亡。
“好啊，我什么都不挑。”
我听说，所有的迁徙都是这样的过程。随从谢庭燎的、间断的几个月里，我们走了很远，去了绕着战后的疮痍走到太行山向北的起始山脚，也去了大理——他说的普洱茶，就来自那里。他们和我们说，战争使游牧打乱了本有的步调，许多牛羊的命运随之颠沛；特产的茶叶要路过太多陌生的山河躺在不同的杯子里，像我面前的这个。
薛见薛白的共同点是，在我刚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喜欢强调自己的“家”。两块临安的“茶饼”被薛闲表叔带到汴京来，南渡时北上迁徙的路又意外的中断。所以呢，以后都再也没有家了吗。像倔强的羊犊子一样，孤独的站在荒原中央吗。
可我也不能动弹。好孩子！每个人都晓得，不能切身体会的不该多嘴，羊犊也晓得怕生的，保护自己的！
“我们是——”手指戳画在板案上，“家人对吧，你要摇头我就不服，我是这么想的。好与不好的定义，我实在没弄清，但你问我就冤枉了。耶娘看我万般好……”
脸腾得红了。“你是好郎君，就算撇开这个，我也这么觉得。”

在雨天里热腾腾的茶，并不能将我们之间干巴巴的对话蒸得有趣一些。我信奉无趣也能成为优点，贵族们不得不囿在规矩内活着，因而更加喜欢欣赏庶民的无趣，也喜欢制造无趣的人。
从左军第一厢一条条街巷数过去，各府各户，不外如是。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有趣一些，实在很危险——会惹到半个开封城的嫉妒。
“茶好了，”最后一线潺声注入杯中，水雾适时地漫开，掩饰她腮上的红晕，我将手从递去的杯身上收回来，“我没有想和你们做家人，因为家这个字，会消磨掉受馈者内心应存有的感恩，”十指交叠，轻笑，“那样的话，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武烈公邸的好心。”

福至心灵，我再次明白了他的意思。少年人的情爱总是朦胧的，我幻想过他能对我再亲近些，我能更名正言顺的捧出最好的都给他。
“怎么会哇？”
我倒在他的笑里，笑从他的眼睛流进我的，这一道转角之后便像极了哭，温煦的湿意借着茶烟从眼角淌到了嘴角。
实则这里没人哭，只有我脸依旧红着，红到发烫，红到只我感觉快要蜕皮了。
“为什么总觉得……需要你们的偿还呢？族辈叔辈都很厉害，也不是靠别人的报恩来的吧，”眼睛润的，瞪得也大，呐呐地捧住茶，被烫到的手指一根根交替翘着，像在胡乱弹琴。“谢谢茶，我可能说多了。你别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