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未尽的酒，与长眠的诗

【这是岁末的最后一个月圆之夜，因近年关，市井巷陌间或较寻常时候更热闹些。唯有禁城却不同，它被长久的笼罩在沉重与肃穆之中，这种稳固周而复始，似与时间的更迭毫无牵连。】
【我想，禁城中人应也是一样的，再多的筹谋、情愫，在围墙之中显得尤为浓烈，可历久之后，却又轻易的消失殆尽。】
【隋宴近日大婚，我在瞧着她渐行渐远的时候，却又无端的念起文膺来。我自认并不算一位十分称职的母亲，我虽教会了他们生存，却又无法全然竭尽所能。因在这份生存背后，是由爱新觉罗四字筑起的万千沟壑，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王府内尚有些旧物，下人收拾时将部分转交至坤宁宫。我未曾看过，只命人皆封存于匣内，束之高阁。我亦不曾再过问乾清的巨细，那个同我夫妻数十载，爱过、也恨过的男人，似乎轻而易举的退出了我的生命。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坦然。】
【及入亥时，横过的云将满月遮住了半边儿，我搭上莺儿的手背，遣她去做一件事。】
你往翊坤宫去一趟，把折真叫来。【未停，又添】你亲自去。

【我入坤宁时，风掠过枯竹，吹开满庭院的寒。只有一片伶仃的满月孤寂的挂在檐角，却又叫不解情趣的云遮去了大半。】
【朦朦胧胧的，叫人一时根本无法肯定，今日是十五，亦或者只是旁的，某一个寻常的日月。】
【就算是十五又如何？本也是寻常极了的一日，并不需额外添描，又书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帝王痕迹愈发淡漠的坤宁殿里。】
【一路行来本应缓着，但她特特儿遣了莺儿姑姑来唤我，便生怕病中的缓躯令她扰心，故而匆匆行来。直到坤宁殿中，方放缓了步，调停吞吐，以求遮掩的天衣无缝。】
【声仍清亮着，一应的虚套都省去罢，仿佛岁月与韶颜皆未改，俱与旧年无二。】您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要叫我来？却还要巴巴儿劳动莺儿姑姑，只要是您叫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咳咳——【熏风顺着挑开的门帘扑面袭来，钻到嗓子的深处，诱出了几声咳嗽。久病本就不瞒人，何况眼下情状，再毋需那些自欺欺人的遮掩。声微微低沉了些：】我是许多日子不出门来了，但是您叫我，总归是随叫随到的。
【更何况，明朝春岁花如旧，可人不同。我自忖度着时日，只怕明年赏花客又当减一人。】许多日子也没同您仔细说说话了，我也想您……【是乍明的烛火晃荡着，熏红了眼，连嗓音也一并被熏哑了。】
【忙着转圜：】我也想同您再下一盘棋。【是那年长春宫中，榴花灼灼的日子里，佯作一本正经的模样与她手谈，气走了帝王，我却在下一瞬原形毕露，耍赖撒娇起。】
【那般娇娇岁月。】

【她的身影越发清瘦，于孤寂的灯火中行进而往，竟叫人不察。】
【可她从前，却是最肆意的那一个。不论面对皇权如何的责难，她皆能掷地有声、干脆利落的分分辩去。——尤是这一病，来的太知时节，或也因此才保全了她此际的安平。但我晓得的，她应不屑于这样的苟且。】
从前你的团圆饼做的最好，近年因着你这身子的缘故，倒是有数年不曾再吃到了。【她极擅于庖厨，这是旧日王府里一应皆知的。热闹时，却也还曾笑话过她，如若并非这样的出身，恐应在御膳房里颇有些建树。可所谓吃食，却也最耗心神，她手中的精巧自然是非旁人可比的。】
【只是，这团圆二字，如今却显得实在讥讽可笑。】
【慈宁病逝，我竟未觉半分松快，她口口声声的斥责仿若还在眼前，却又好似连着她的生命一同远去了。待文膺离世后，我竟隐约能体会到章穆氏的一点儿心绪，其间夹杂着些许悲悯，此时再悟，又显得过于艰辛。】
【又闻她说棋，却只执了她的手来。】棋局之下，无非输赢。至于今日，我想你心中，业已并没有这些了。
【我瞧着她的眉眼，虽再不复从前年少，但细观之下，却未失旧貌。禁城纵广，岁月纵深，总还有什么是它们无力更替的。】

：这倒无妨——
【在她仍最清澈地一双眸子下，那些半遮半掩的小心思便显得不足挂齿了，我干脆摊开藕臂俯在桌上，笑声如旧：】悬衷妹妹、婉妹妹业已大成了，我的手艺一应都交付她们，您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一声，和往年的我是无二的。再不济呢，还有我的师傅娴妃妹妹，亦怀揣着拳拳衷心，只怕无处去使呢——
【嬉笑之声未改，仿佛岁月如故。可我望着那双伶仃又细白的臂，单薄的仿佛不是从我身上生出来的。又如何能当真言笑晏晏，一如旧时模样？】
【在缠绵的病榻之侧，我也曾与婉妃、娴妃等人细细耳语，一桩桩一件件叮咛过，试探过她们的衷心，全为坤宁无虞。可在眼底下这片晃荡烛火影中，我蓦地觉得那一切都并不需要了。如今的步步算计、经营，绝非是我的本心，也绝非是她的。】
【我们想要的，只是眼底下这一片晴好的皓月，再贪心些，还有五月中长春宫妖冶的石榴花。】
【时逢后句渡入耳底，垂眸点首，好似小鸡啄米。】倒也是，那些文绉绉的黑白子，实在不符合我的心意——最好是夏又未浓的时节，石榴花开的最艳的那几日，咱们上马场去。远处是如洗的苍穹，涌动着一团团洁白的云，纵马奔驰过，并不吝啬那茵茵的绿草地……
【畅怀远思，不甘心的更追上一句：】就你、我，最多再带上一个风越，旁的谁也不能去打搅！
【正因为知道不能，才可以这样大胆的诉说。】

悬衷——【作为中宫胞妹，我待她的情谊或许实在浅薄。这并非因着她本身的缘故，若追溯起来，要往坤宁走水的那一日说起。她向来是耳聪目明的，应早已体悟到我们之间不同于寻常姐妹的亲疏。可这些年来，我与她似又生出些更为紧密的牵连，不论人生长短，能这样走上一遭，终归已属不易。】
我晓得她们几个的好，只是可惜，【可惜她们生于簪缨之族，与我一样不得不担起家族的命运。尾音一折，却又道】倒也不可惜，能得了你的手艺，合该是她们的福分了。
【她一生护我，也因此多受非难。但我从未想过要称一句谢，这原是折辱了我与她的情分。石榴是长春的花色，我早年便在贞娘娘的宫中见过，可现今想来榴花多子，寓于我和她却并不合时宜。】
【但这些，或已都不打紧了。】
折真，【我听她描述着怀远的畅想，一时也将思绪拉扯的远些，到了无忧少时。】我想有件事情，你应当是知道的。【我望着面前跳动的烛火，声儿便越发轻浅了。】我从前对他有情，便觉这一桩桩、一件件皆不可忍。而今，倒是淡了。
你说，声嘶力竭的爱恨，与灭情绝义的安稳，是哪个更要紧些呢。

【宫娥已被尽数摒去，于是，哪怕是说些极悄谧的私房话，在半开的窗畔，亦不必提防着窗下隐晦的那双耳了。更何况，总是隔墙有耳，那又何妨？皓洁的白月光挤入窗来，洒在我摊开的一双臂腕上，又像落在檐角的一片雪。】
【我伏下头颅，隐隐约约听到隔墙的浩渺之外，似乎有丝竹与鼓乐之声，顺着虚无缥缈的凛风而来。但侧耳细听，又觉得那不过是我虚妄的幻觉。】
【她唤我一声，将那镜花水月的泡影扫清，颦蹙着眉细细去忖，又斟酌着答她。】若是在我少年时候，一定会不假思索的回答您，自然是声嘶力竭的爱恨更要紧些——少年人的眼中只有非黑即白的干脆，像过年时候的爆竹和烟火一样，但能璀璨片刻便是极好的，哪怕过后是粉身碎骨，也浑然不惧！
【可我这一生，尝过苦甜百味，只是稍稍有几分遗憾，到头儿没能遇见一个正确的人物，让我品味有关男女之间浓炽而热烈的爱恨。只能做一个旁观者，看这红墙内的女子们为情所困，执着过，癫狂过，也沉寂过。】
【我过去未能感同身受，故而看不懂，更无法理解这其中的情感。甚至，对于她对他的情感，向来只觉得是痴心错付了。只如今看过这些年，走过这些路，更经历过身份的转圜，方有了多几重的感悟。】但叫我现在答您，便不敢脱口而出那样的笃定了，我们到底被困在了这里，不单单是被一个人所困住，还有太多太多……【譬如高闳门庭，簪缨世族的期许，譬如儿女间血脉相因的亲情牵绊。】
【可头藏的更加低了，声音偷偷地从雪臂的缝隙中挤出来。】我知道或许现世的安稳才是对的，也是对所有人更好一重的，但是……总觉得……还是不甘心喏……
【既然是热烈而生，又怎肯孤寂抱老而终？】
【室内静的很了，只有沙漏流走着，簌簌的声提醒着时间的飞驰。我与她对坐在坤宁宫中，神思却遐飞到十数年前。我并不曾见证过彼时的烈火，只能从偶尔漏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那日的情状。】其实，时至今日，我还是很羡慕那一位博尔君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