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平日便尽是理不清的官司，自导自演的撞到手心里也不免焦头烂额，可并不是装的。
从开封府出来，驱车去吴国公府，怀里揣着草拟好的折子。我出生时高祖已不大管事，也很少对朝局时事发表议论，依稀记得他说“气象不好”。摸过怀中的折子——这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问过管家，叔祖父尚未歇下，便到书房，原本约明日，今夜我赶了出来，便不想再拖延，迟则生变。
“这是陈情原委、请立部门的剳子，您看看。”

肩上披外衫与月色，口头上附寥寥数词安抚别仙安睡，独自提灯赴书房见石从殷。一路穿廊过庭，见庭下有竹影交横，是雅致之景，但在雅致景色之侧，我却不很欣然相赴——白日积劳，捱到这个时辰，头脑难免有些昏昏然。
案前点一盏浓茶，皱着眉咽下，捏在指尖，一字不落从文首看到文尾。
“尚可，”放下劄子，再递给他，“请调禁军数量可再多一倍，盯看各处商团使团人手得足，时多事之秋，各班指挥各司其职，若没有我，经公请调的数目便不一定能全部遣出。”

称是，“我原本想着和开封府的衙役一起，城中商户更习惯和开封府打交道，禁军过去怕吓到他们，有您这话我就不客气了。”
近日一直用茶吊着，今夜看到茶是再不想吃，打着哈欠推开，手指揉太阳穴时顺便提一提眼皮，“经济行有您，京中商会也还有沈家叔父做主，但已经有些商户私下贿赂使团，听副使说他得了一尊和田玉观音，真是大手笔。”
“总之都要设立明目去查，书籍和铜钱走私是暴利，不能指望东瀛配合我们，只能自家严查。”

年轻时有点灯熬油，不知珍惜的资本，但明灭的烛珲里见他倦怠，缓和了神色。
“有些饿，从殷与我一齐进些宵夜吧，你想吃什么？”
绷紧的脊松懈下去，身往椅背上靠。
“要么在天子脚下，要么是地方豪商，都是有门路、见过世面的主儿，他们怕官府？是你得时刻提防着、忧惧着他们还差不多，何况你姓石，数着国公府的账本长大的，与我说什么客气——略显生疏了吧。”
茶盏搁下，看他。
“交趾还安分吗？将来查谍探遇坎坷，也可以勤问你六叔。”

“他们不怕是因为明文条例里没有规定，或者能打通执行的衙门，这回设立明文条例和专治的衙门，该收敛收敛。”
有钱大家赚，不要弄得太难看，况且一个东瀛不值得弄得供奉爹娘似的。
脑子转得有些慢，倒不是很困，只是乏，身上重得很，“明面上安分，本来他们也有贼心贼胆，没什么好辩驳的，早些年顾翦将军在世时，他们就是那样，反复无常。”
正事说完，想起小时候在这里盘桓到很晚，长身体的时候容易饿，贪吃，那是最没规矩的时候。我诚然是看着他的账本长大的。
“想吃白菜肉的小馄饨了。”

“白菜肉的小馄饨，去准备吧，”抬抬下巴，吩咐予立侍的女使，“再多包两匣，走时记得带回伯府。”
有了热腾腾的盼想，夜半论及衙门事也不显得那般枯燥了，一壁听他说，一壁回想新晋的几个指挥哪个脾性适宜与石从殷共事。
“府上没有女眷也罢，文书得养几个，明文拟定得细不细，准不准，将来都会算进你的历事履历里，开封府诸事烦琐，麻烦官司多，哪怕只能做出三分成绩，也得瞧起来像七分模样，”掸一掸袍面，“给交趾一笔笔攒好了，他们在钦州一带一向不甚安分，早晚攒够了账都要还回去，”话至此，又叹，“可惜纵观如今朝堂，焉有悍将如顾翦。”

“朝局今非昔比。”
只迎合一句便不再说话，时势造英雄，是要互相成就的。笑笑再接上话，有些哭笑不得。
“即使有女眷也不能做文书，反倒是耽误我正事，您这年纪上也是一个人，不要暗示我了，我都要怀疑是我母亲拜托你的，文书也很不用，薛见就很好，人多我不自在。”
和馅擀面再包汤下锅，要等很久，原本想快些说完回去，现在也不急了，不再一字一句都是朝局国事，间有三言两语的私事，什么茶喝酒，琴和笙，不外那些。
“原本也要南下，必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还有些别的事，这次和东瀛的生意您是什么打算。”

“什么叫我一个人，我有妻子，和你不一样。这就是区别，我能在家煮馄饨，你得从我这儿兜着走。——两匣够吃吗？”
个头见长，说话越来越油腔滑调，忍不住反驳道。
”虽也姓赵，但并不想她干政，而且一家有一个渠帅就够了。”
十指相叉，虚放在袍面上。
“若通航顺利，我有意培养纲首东渡往东瀛经营，你有心仪人选吗？”又笑，“我最心仪当然是从殷，但怎么舍得你去那么远，况且朝局今非昔比不错，你也今非昔比了，枢密院犹鱼得水，这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婚姻是郎君的坟墓，昔日与我一起喊这句话的人大多都埋骨其中，唯有我时时刻刻警惕。我有些强词夺理，“那是您府上厨子好。”
他问我想，将这些年见过的掌柜想了一遍，“泉州那边商会的大掌柜不错，与我们家渊源很深，又懂海上的规矩，可惜年纪有些大，倒是可以了解了解他的儿子，听说也有意经商，不想走读书的路子。”
正说话，馄饨来了。
“我觉得樊楼大掌柜也不错，就是东瀛话不通，做不了海外的生意，还是留在开封做饭好。”

“尚可，但毕竟不是我们身边的人，远在福建终究不够妥帖，他贪不贪是其次，我们也不缺那一分二分的利，可资质平庸，万不得已不想委以重任。昔年观风福建官员遭师净掣肘，下马后泉州冷清了许多年，若非后来等到你去泉州创业，用他主持局面到如今，连浙江的基业也得赔进去。”
馄饨被递进书房，舀一勺清寡的汤水，同他道。
“今日先聊到此吧，趁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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