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离棋苑时已期中晌，半天一轮悬日好不灼目，我一壁展扇蔽日，那厢又擂了擂正愁云挂面的同窗臂膀，待他“棋错一着”的吁声作讫，遂俯了俯首，语意玄澹道。】是我运数侥幸罢了。倘非如此，又何以占先师兄两目？
【圣朝弈道盛極，犹于扬府。在故里，遑论纵横于十九道内的诸家名手，甚连街巷庶子、室闾寒瘠亦皆崇谙于布局投子之道。畴昔我从父命拜入范门工弈，几载迩来，具同范公囹圄两淮，罕出其外。今次咸蒙师者故友邀遣上京，一乃随公重履当年京都论枰之路，次系为与畿里棋手问道黑白，试欲冲决坐照，得臻入神上境。】
【闲与左右棋士对答片歇，待从中几人话至死活题解时，立便称了二三声否，旋与座下善言推谢。】今日尚有要事萦身，择日再共诸位坐隐方圆，参研变数罢。
【辞罢诸君，便循约向穆王府行。只我来京有时，却鲜少履及城东此等勋贵靡居之地，一时误于择路，多有延宕。幸甚几番咨诹，终于日色尚未彻昳时寻鉴这重雕丽门楣。遂行止匾外，共一众司阍张口声道。】
范门棋士师凤麟，承邀与贵府钦慧郡主授弈，劳请阁下入邸回报。

【 捱过一冬的萧索与冰雪，总算等得春风入门。星微牗畔长伸的枝条又重获新生，披上了更甚于去岁的绿意，叶尖辅缀以白花几点，褪去了满目皆绿的古板。熏风拂面，携来沁人的青草与花香，直甜到心坎——这样的日子，即使斜靠于牗畔一晌，也不会觉着厌倦。】
【 午后的时光本该用于温书的，只是星微园中的秋千方扎起不久，让人总不愿挪开，加之曦阳和暖，只消轻轻晃几下，便被浓浓的困意席卷缠绕，于是长长打两个呵欠沉沉睡去——哪还记得甚么温书？】
【 堪堪醒来时，天边尚余些绛色霞彩，透过枝梢往墙外瞧去，几道金色的鳞光仍翻滚着，好不真实 】嘶，已这个时辰了？
【 身畔是面露难色的小厮，称阿玛为我请来的棋士已至，正在外头等候 】该死，怎不早些叫醒我，快去请来！
【 习棋虽非我提出，可到底为阿玛亲选，岂能头一回照面便让人瞧了穆王府钦慧郡主的笑话？】等等——
“你便说，晚霞尚未尽，钦慧请先生往后园秋千处赏霞，算是初次见面的薄礼。”

【淮左的高门仕户、盛阙显宦具尚赌子。我因学继范师，邀弈的柬帖素来络绎积叠，俄有碍不能辞时，亦会辄行其第，藉枰局部署，敛几金制胜酬谢。是以常遇契会往来睹鉴阀阅人家的高亭厚榭，阆苑瑶台。今次觐足穆王府，顾瞻檐上瓦甍，囿内林径，不想除去侈饰昭彰的天家伟度，竟很意外地视进了一味幽闲。果真殊有器范。既为王侯，不惭当朝卿贰之称。】
【犹未喟叹此间造设之搜神夺巧，便已经仆从援引，踱进一扇悬山垂花门。我百无聊赖地拊着扇骨，在摘眼泉石的时隙，蓦于一架满攀花枝的秋千架上，照见一掠起曳未定的娉婷形踪。我近乎本能地走近她，却因念及仪轨约束，又自然而然的停了步伐。但纵然如此，在这段不堪算近，亦不堪称远的界限里，已足够我看清她，并箴言赠道。】
秋千之嬉虽有意趣，然春晚料峭，亦当着心风邪之虞。不若钻营弈枰，既无罹疾之患，也可供尔聊释闺闷。
【此刻日色将褪未褪，她的侧靥在斜照沿镀下迤渐腾辉。我乘着行文须臾分辨着架上女流，只鉴她乌鬒稍束，鬓缕一概坠于耳旁，额门仍铺着疏碎的留海，倒肖此龄应是状貌。略一算度，应系宗女钦慧无疑。】
见过钦慧郡主。【遑论她身为贵胄，相见主人，益当俯首行揖。于是我展臂扶手，向她礼道。】下走罕至东城，延宕有时，谨望郡主禀量。

【 晚风将花香送至身旁，也将他的声音捎来耳畔。】
【 我要怎么形容呢？像是瑀瑀独行于皑皑白雪中久了，兀然瞧见一树与周遭儿格格不入，却又点缀得恰到好处的红梅，予人万籁俱寂的凛冬中难得的惊喜；亦或是于静极了的清泉中央骤然投入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惊起一朵浪花，不大不小，恰好可将心神搅乱，而后空对着一圈圈涟漪，不知所措。】
【 我方才想说甚么？好像全不记得了。】
“这秋千不好，我一人在时，总难摇动。”
【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身侧的小厮抱怨，只是似有一瞬，膺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他大抵也听到了。】
【 不知在思忖甚么，只是似于经历了万千挣扎后，才侧身瞧他一眼——他立于树荫，XXXXXX，出门了晚上继续来。】
“我倒是愿意钻营弈枰，可倘若，我不是钦慧呢？”

【 晚风将花香送至身旁，也将他的声音捎来耳畔。】
【 我要怎么形容呢？像是瑀瑀独行于皑皑白雪中久了，兀然瞧见一树与周遭儿格格不入，却又点缀得恰到好处的红梅，予人万籁俱寂的凛冬中难得的惊喜；亦或是于静极了的清泉中央骤然投入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惊起一朵浪花，不大不小，恰好可将心神搅乱，而后空对着一圈圈涟漪，不知所措。】
【 我方才想说甚么？好像全不记得了。】
“这秋千不好，我一人在时，总难摇动。”
【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身侧的小厮抱怨，只是似有一瞬，膺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他大抵也听到了。】
【 不知在思忖甚么，只是似于经历了万千挣扎后，才侧身瞧他一眼——他立于树荫，旁的未曾瞧清，只记得他的眼眸过分好看，那双眼眸中分明写满了棋士落子时的果断与睿智，却又透出几分与春日极其相称的温柔 】如何便如此笃定地称一声钦慧，倘若我只是来此串门顽乐的钦元呢？
“所谓钻营弈枰，不过执子落子，我总窥不出局中玄妙，是以难释闺闷——不若就在此地，晚风斜阳，绿树花香，可不衬极了这玄之又玄的东西？”
【 斜霞映照下的后园实在不是甚么习棋的好地方，星微也早已备好了精致的小机用于摆放棋局，可惜，那些看似理所用当的完美设计，我今日一定要辜负一回。】
“我从不是个宽容的人，春晚料峭，便是本郡主的责惩。”

郡主万金之躯，如欲游戏，自有仆役、隶从络绎供遣，漫说驱动这小小秋千，纵是移山撼海，想来也并非不能。
【至于身份区辨一事，我很难共她言分究竟，这本非夤从于什么述之有据的条理揣度，而是与生天成的一种直觉使至，是故难以鞭辟近里，艰论因由。】那便是下走眼拙，但请尊驾容恕。
【言过少晌，那架动荡未已的秋千蓦便作止，我下意识地趯起眼帘，在她立身转顾的当口跹视而去，未想迎面投来的，竟是几语满蓄批驳的哓哓凿问。我只觉哑然之至，纵然洞鉴出她目中狡而不饰的并非偃蹇——而系无违慧封的一色妍黠。】……
【倘或照面于前的善辩女流并非穆王宗姬，未蒙天家胙胤，面对当下的颐指气使，乃至于弈道的诸般贬斥，我大可以旋足即离来回覆她的轻薄无识。太息这觉罗贵氏重逾千钧，在豪权力柄的倾驭下，能令傲骨蟠屈，清流折节，又何肯容任一个末流棋手缄默片句？由是我觑向她，词色笃定。】围奁象天，方局法地。方目无斜，直道不曲。看似执覆而已，实则内中奥妙无算，大有周章。
【概因范师陶染，在淮左，无人不为能游弈碁枰而引以为豪，乃至附骥其尾，声名益彰者益是不计其数。岂有谁人尝以“不过”二字亵慢于弈？思及此处，我摇了摇头，却想目下宗姬岁龄尚轻，敎化未正，此间戏言，当属昌言无忌罢。】
郡主势位至贵，如欲谴惩，下走自难回拒。只是此番乃为郡主授弈而至，若非因弈使然，犹言责惩，未免令人膺中负固，难以心服。【凝一片瞬，又谓。】不若郡主稍屈贵体，同下走对弈一盘，郡主若胜，下走便躬受此愆，何如？

再不回戏我就是猪

【 闻这移山撼海之言，竟笑出声来，可轻笑罢，又有一丝奇怪的失落，有一瞬，我竟想谴责他的装傻充愣，可这想法旋即被我自己否定——可不嘛，我乃穆府郡主，万金之躯，如何随意容人近前冒犯？】
“我竟听不出，先生是在奉承，还是取笑——我非愚公，移不了山；亦非哪吒，撼不了海，甚至这小小的秋千，还得借些旁人的力，才动得了，至于游戏——”
【 自秋千上跳下，眼风扫过周遭儿仆从，撇了撇嘴 】这群整日唯唯诺诺、无趣至极的榆木脑袋，哪里晓得如何游戏？也是他们甚么都不晓得，阿玛才为我请了先生来，授我棋局之道。
【 实则我并不能将方寸棋局之中的玄妙领悟半分，只知应执黑子或白子落于纵横相交之处，将人围住，便是我胜——至于将人围住的奥妙与周章，谁晓得？】
“先生这法子好奇怪，我同您对弈，倘若您胜了，恐怕也有些胜之不武罢！”
【 於他跟前儿全不掩饰自个儿的想法。行至他身侧，将春山一扬 】倘若我有先生一半的对弈功底，阿玛便不会请先生来此，教授钦慧。
【 饶是如此说，仍邀他入阁内 】棋局已置备妥当，先生若肯倾囊相授，便该告诉钦慧，如何才胜得了您。

【陡闻这率任质言，不由缓声笑道。】郡主赋性聪悟，辞论睿甚，若将瞻摩怪谈异闻的逸趣移注于枰，驰骛时辈已是可期，又岂论制胜一个小小师某？
【我待枰外闲琐素无旁兴，漫说这半天斜照，澹荡光风，孰连优昙欲破，益悭吝分去一线目光。唯赍持围奁，目住十九道时，才堪谓心存锐意，万般贯注。故而肖她所言，究竟祇奉也好，哂笑也罢，得以参贰玄旨，将弈道万变遐宣于人，便算谐遂愿怀，一竟慾壑。】
况乎前贤有云：“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前人文履既蹈，我亦傍行其后，待踱进她妆楼朱槛，遂使左右仆役悉张轩榥，以鉴二者虽同席其内，却一无僭越，亦不畏昭彰于人目之前。】郡主只须稍循下走之言，专精弈道，日参方圆，何愁无有谴咎之日？
【辽想畴昔乍入范门时髫发也尚未生全，每逢师者倡言对子，虽貌似泰然自若，敬虔相承，实则心内具祇畏无比等诸旧事。如今时移事易，回溯彼朝，竟已近趋十载，当真似窗间过马——只瞬息矣。自慨罢，便略展一臂，意極亲善地挟住钦慧团花纹云的宽阔臂袖，又自然而然般摊开她犹未蜷握的手掌，秉扇为笔，著下虚无一字。】
这是我的欠据，还请郡主务要妥藏。

【 被他挟住臂袖，方欲说什么，字句却皆卡在喉咙之间，半晌，竟一字也未吐出，只随他的心意摊开手掌，瞧他以扇写下一字——名曰欠据。】
【 我不知那是甚么字，只是扇骨行于掌心时，陡然生出一种奇怪的酥麻感——那是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感觉，旋即自掌心渡过皓腕，再蔓延至周身。双颊不知何时热得发烫，为一抹绚烂极了的晚霞晕染。我呆呆瞧着掌中他方书过字的地方，又不自觉地稍稍抬眸至将将能瞧见他的脸。】
【 该如何形容那一刹那的感觉呢？许是迷了方向的麋鹿于丛林里横冲直撞，又许是被阻断许久的河流骤然重新奔涌向前，似平静了许久的湖面骤然挂起此前从未有过的飓风，又似严严冬日毫无征兆地迎来伏日的骄阳。】
【 我这才慌忙抽回臂袖，将手臂背至身后，旋即又抽至身前，十指局促不安地搅弄着。】
“这，这算甚么欠据！欠据总要白纸黑字，来日，来日您不认了，我又寻谁说理？”
【 人在头脑发胀的时候，总是难将话说得顺当周全，譬如此刻 】不是要对弈吗？你且告诉我，第，第一步，下在哪儿？

【我在她的期艾声中迤见冁然，擢笑当即，亦略颔额首，俨然许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刻下流风翾牅，两翼朱漆镂榥亦在此境中“瑟瑟”响作，我下意识地朝案几处顾视而去，却蓦时思及碁枰奁子并非轻盈书纸，所耽无益，便陡然转回了目光。未想一朝还神，正逢钦慧趯睛稍觑，我微垂目睑，遂照进她一双远峦烟水般的清澈眼眸，由是一滞。始先尚未洞明其慾，一待她两靥近殷，状甚迟吾，会意片晌，竟才自恃解悟般施然言道。】
下走现今客居于城中格晋府上，他日若言翻悔，郡主大可簉门访拏，详言笞罚。师某悉从膺惩，绝毋告饶。如此——郡主可放心了罢？
【惟亲纹枰十载，渐引我惘漠世情，心独弈道。只以为她恐受诳惑，又悭露正意，适逐有此一询，情理中也。于是收起櫂扇，敛衱席间，复聆她吃问着法，便投指围奁，拈出黑白各两子，座于四隅角星之上，旋踵凝目钦慧，授意她持白行碁。】
第一手，十六之三，小目。

【 暗自将“格晋府”三字牢记于心，盘算着来日寻了借口出门，再悄悄打听一番具细的位置。我亦说不清将这府邸的位置打听来有何用——我分明相信，他绝不会出言翻悔。】
【 没有甚么特别的因由，自我方才于园中头一回对上他的眸光时，便如此以为了。】
【 稍显呆滞地颔首，旋即执一白子，落小目处，随后依他所言，再落第二、第三、第四子于棋盘。饶是坐于他对侧，看似全神贯注于棋局，似在静聆与思索“并”与“挡”的策略，实则心思实在难以集中于方目之间。他蹙眉沉思的模样让人挪不开眼，眸光方回至方局之上，便又难以抑制地悄悄投向他。】
“您讲的挂与夹，我仍不甚明白。”
【 心神不宁，如何能明白？】
“可今日天色已晚，钦慧实在愚钝，恐您下回，还要再述与我听。”
【 送走了他，我逃也似地往阁中去——实在气愤，下回再见，我再不能是今日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