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防吞

天青
春天里江南的细雨，如牛毛一般，丝丝飘落在行人的心上。
这些个下不停的雨天并没有使春日变得阴沉压抑；云聚云散，小雨微醺，反而把天空润洗地干净澄澈，一尘不染。
天上有明镜，地上是镜湖。镜湖容纳下了一整个天，青碧色的湖水也倒映在九天之上，历经薄雨熏染过后，便是流光溢彩的一片天青。晨起采药的端木蓉，一迈出屋门，所见的便是这绝美景象。
她重归镜湖已经有些日子了。桑海小圣贤庄遭到大劫之后便一蹶不振，墨家的反秦势力自然也失去了悬崖上那一脚立足之地。为了减少被秦军一网打尽的可能，众人纷纷决定分头行动，不再设置统一据点。作为医仙，端木蓉带着医家和隐藏的墨家身份秘密回归镜湖——这一片如同世外桃源的山庄，也的确是乱世之中不可多得的歇脚之地。
自此之后，采药，制药，撰写医书，给前线的战士们提供药品，便占据了她绝大部分的生活。偶尔墨家头领们路过镜湖，她也会问问当下战势，时好时坏，心情跌宕起伏。虽说如此，相比于其他人，她仍是在这乱世中觅得了一方宁静。
安定安全的生活，让她仿佛回到了六国还未为秦统一的时代。唯二有些遗憾的，一是师父念端走后，原先陪着她高月也跟随天明而去，偌大的医庄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略显冷清。二是心情恍惚之时常常会想到的那个人，还不曾回来过。
还谈不上惆怅吧，只是心中略有些有些遗憾。一念至此，端木蓉紧抓着药篮的双手却不自禁地收紧，深吸一口气，似赌气般把他的影子甩出脑中，随即低着头小心地迈着步子，就怕踩到青绿色的苔藓一跤滑倒。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到了后山，眼看着郁郁葱葱的大片药田，她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原先跟随墨家众人奔波千里，镜湖的药田无人打理，她先前回来之时，看到的便是一片荒芜。如今青绿代替了枯黄铺开在眼前，满满当当地撑足了眼眶；这一片翠绿又和天青色的天空相互映衬；虽说是在雨天，她的心情也如春阳初升，晴朗明亮。
三年前她将药田分割成了四块，其中三块所种植的都是常用的一年生草药，甚至在江南沃土的滋养下，春生秋收；秋生春收，一年内她可以收割两次。而另外一块药田，则被她分配给了三年生的药草们。在端木蓉的悉心照料之下，它们自然茁壮生长；算算安稳的日子过得飞快，如今也到了成熟收获的时候。
远志，龙胆草，苍术尚未出苗，须得尽快挖取根部，洗尽制成药材；玉竹和甘草因为天气潮湿，端木蓉只选择挖了相当少的一部分。想到三四个月前冬天来临之时，高渐离和雪女结伴来取过一次草药，那时便已谈到局势紧张，药材的需求量也逐渐加大。小雨仍旧在下，只是云层之后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微弱的金边。端木蓉搓了搓手，只等出太阳后将泥土晒一晒干，她便好挖出这片费劲心思所种的玉竹和甘草。
端木蓉赶早，收完第一批药材方才巳时，眼看着雨将将要停，云层的背后，太阳已露出微光，她便打定主意再等一等。
按例巡视，走过片片药田，检查草药的生长情况，她却没有发现，血色正在脚下的泥土之上蔓延。
“啪。”
独自一人的宁静环境下，这一声显得尤为明显，端木蓉吓了一跳，低头才发现自己的鞋边上都沾染了血迹，也就是说——
“啪。”
这一次端木蓉听清楚了，她蓦地转过头去，紫眸锁定了那一滴落在草叶之上的血珠。
“啪。”
她不再迟疑，急忙向着那个方向冲了过去，靠得越发近了，她清楚地听见了一阵紊乱却克制的喘息。不顾自己是否踩坏了心爱的草药，只看见了地上一大滩血迹；趴在地上的是一位剑客，他右手紧紧抓着一把剑鞘几乎被毁的长剑，远处零星的血迹到此处的大滩血迹可以看出他从直立行走到缓慢爬行；想必是伤得太重，硬撑着走了一路，到了此处已经是强弩之末。
“醒醒，醒醒！”她急忙蹲下，脱下肩上的药篮，那剑客听到声音双眼微睁，便直直撞入一双紫眸，似乎是放下心来，彻底昏死过去。
他虽然狼狈，端木蓉看到那一袭白袍还是心中一动又一痛。定了定心神，初步检查了一下此人的伤势。左臂一处重伤，正是不断冒血的伤口；右胸的伤势原本已经痊愈，想必是经历了激烈的打斗，旧伤崩裂，棘手地很；而最致命的却是喉咙部位的伤口，虽说一看便知道只是箭矢擦伤，但是要命的却是伤口已经接近化脓，发炎严重。
很明显，诸多大伤小伤都证明了，此人从军，联系三个月前雪女高渐离提供的消息，端木蓉明白此人并非是打架斗殴之人，看着衣衫服饰，想必也并非是秦军余孽，三不救有两条并不符合，此人姓盖的几率也是小之又小。她没有不救的道理。暗叹一声，是叹苍生涂涂，也是叹这一片药田，后面可能要重新打理了。
甘草和玉竹只能等晴天再来采摘了。她仰头望了望青色的天空，茫茫烟雨笼罩大地，这片天青的背后，实则浸染这不尽的血色。医庄虽然宁静，却也不知还能够维持多久。
她重新背起药篮，迅速穿过林间，独自一人拖着推车，似怜悯，似自哀，将那剑客和他的剑一起运回了医庄。雾霭迷蒙的天空之下，深青苍翠的药田之上，她一个人便构成了一幅图画。

甘草黄
“你醒啦。”那剑客昏迷了两天两夜过后，早晨端木蓉照例给他换好药，方才绞干净了帕子，刚准备离去之时，突然听见一阵呻吟，她放下了刚要开门的手，问道。
那天端木蓉将他运回医庄，处理地最繁复的还是那道喉咙口的箭矢擦伤；她曾经接触过非常多种类的箭矢擦伤，而这种极其少见堪堪擦过的箭矢伤口的的确确引起了她的兴趣，只是冬天刚刚过去，春天方才来临，医庄药材的储备不够，被剑客伤势耽误了几天，她得尽快处理好新收的草药；本来不想耽搁，如今又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哪里？”那剑客声音沙哑，一抬头便对上了端木蓉的紫眸，微微一怔。
“你是什么人？”端木蓉倒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一句，“你不表明身份，我很难相信你。”她声音冷清，在外人面前，她一直是那个看似很难接近的墨家医仙。
“在下顾远，来自兵家。不知这里是？”
“我是谁，你不用知道，”端木蓉的声音清清冷冷，“你伤得很重，还是躺下歇息吧。”
“姑娘请留步！”顾远的声带稍稍发力，便感受到一阵撕扯的疼痛，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
“你的喉咙被箭矢堪堪擦过，被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发炎，险些就化脓了，你还是好好休息吧。”端木蓉握着门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你床头有碗甘草汤，尽快喝了吧，有清热解毒抑制发炎的效果，我还有事，失陪了。”
“等等，姑娘，我这胸前的旧伤，还有手臂上的伤······”
“都是我包扎的。在我眼里，病人都是一样的，你也不必不好意思。”端木蓉渐觉不耐，开门正准备离去之时，忽地听见顾远说道，
“我知晓姑娘是何人了。”是脑中灵光一现，再加上那一双清冷紫眸，他嘴角轻勾，“你是墨家医仙，端木姑娘，这里，想必是医家圣地镜湖医庄吧？”
端木蓉脚步一顿，不置可否，转身而去，殊不知房内顾远嘴角摩挲着玩味的笑意，“墨家医仙，久仰大名。”他喃喃念叨。
端木蓉并没有在意顾远说了什么，快步走回制药房，打来清水，一点点洗干净前几天采回来的远志根，择出较粗的根茎，用木棒敲打使其松软，随后抽去木心；择出较细的根茎，直接用木棒捶裂，除去木心；一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她自小学医，一切常见的草药药性药理以及处理办法她都精通。
众所周知端木蓉一旦沉浸入药理，很长时间内都会对周边的一切不闻不问，更何况如今时间紧迫，她更加没有精力去理会周边的琐事；自然，门边悄悄出现的那一抹身影，也被她习惯性地忽视了。
顾远出身兵家，从前是楚国人。在楚国没有灭亡之前，他曾经担任季布统领的影虎军团中的副团长，也曾和季布并称为楚地双儒将。去年八月，楚军最大的主力在定陶遭遇大败，最高统帅项梁战死；那之后楚军便暂时以守为攻，他也跟随方显稚嫩的项羽和义帝来到江南，仍旧与季布一起统帅影虎军团。前几日和秦军对抗他们遭遇伏击，战场就离镜湖医庄不远，他便是那个时候受的臂伤和喉伤。只是没想到却误打误撞地闯入了端木蓉的镜湖医庄，从而才被救起。
“端木姑娘，你就不好奇我从哪里来吗？”确定端木蓉完完全全没有在意门边的自己，顾远忍不住发声。端木蓉倏尔抬头，冷冷的紫眸扫过顾远，见他嘴角似勾起一抹轻佻的笑意，眼中仿佛凝冰，她声色微凉，“我没有兴趣，希望你伤势好后，早些离去。”
“端木姑娘，你隐居于此，难道不怕我把你如今在镜湖医庄的消息传递给你的敌人？”顾远微微扭头，扯动伤口一阵疼痛，端木蓉紫眸中仿佛淬了冰雪，“我能救活你，自然能······”
“开个玩笑，端木姑娘，在下来自楚国军团，也算是墨家诸位的盟友。”顾远拱手一礼，为自证身份，他取出影虎团徽，而端木蓉瞳孔微缩，“这么说，你们遭遇了大败？如今形势如何？”她不自禁地停下了手上敲打远志根的活计，眼神飘忽，倏然撞上了顾远那一袭白袍才回过神来。
“如今嘛，也不必过多担心，我们虽然吃了一场败仗，秦军的伤亡实际上比我们更加惨重。”顾远把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暗暗皱眉，回答之时却又不着痕迹地打量端木蓉的制药房。每一层每一格中的药品都划分地清清楚楚，丝毫不乱，有条不紊，眸间划过欣赏。然而正在他准备细细端详每一味草药之时，端木蓉便已经下了逐客令。
“顾远将军，还请你回房间躺着。你的伤依旧很严重，我并不希望看到我的病人到处乱跑。”回过神来的端木蓉见顾远审视的目光一寸寸划过她的制药房，心中不悦更甚。
“端木姑娘妙手回春，顾某如今感觉好了很多。”他还动了动胳膊，端木蓉依旧面无表情，“如果你不想伤口崩裂，就请尽快回去躺着。就我观察，你右胸那一处大伤，如果第三次崩开，便没有人能够把你再救回来了。”

顾远讪讪地放下了胳膊，却半点没有离开制药房的意思，“久闻墨家医仙端木姑娘医术精湛能够起死回生······”端木蓉一个转身，拎着装清洗远志草根的水桶便出了药房，撂下一句，“如果你硬要折腾自己，请你尽快离开医庄，我不愿花费时间在这样的病人身上，你也不要再浪费本就不多的草药。尤其是甘草，我播种了整整三年今春方才收获，今早给你泡的甘草汤，看来也是白费了。”
“等等！”顾远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箭矢的擦伤依旧疼痛，随即却冲出制药房——
“端木姑娘好生无情，我却曾在江湖上听说过一件奇闻，早年端木姑娘的医庄设有三不救，但姑娘却为了那一位剑客破例，悉心照料，甚至——”
端木蓉身形一顿，转过头来，眸中淬满难融的冰雪，顾远不管不顾接着说道，“我还曾听闻江湖上传言，墨家医仙端木姑娘心悦那位剑客，而我如今正好有他的消息——”
“你说完了吗？”端木蓉的脸色由青转白，右手紧紧攥着水桶提手。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背对着顾远，脸色由白转粉，她用空余的左手拍了拍脸颊，感受到了颊上发烫的温度，还没有喘过气来，就听顾远说道，“没呢，如今盖先生和我们一起行动，也就在江南这一带，姑娘你······”
“谢谢你，我不需要你的消息，他在哪里，与我无关。”她重新打水，整理着刚刚晒好的甘草。
殊不知，医庄门口，已然有一人抱剑，听闻这一句话，猛然抬头，扯出一丝苦笑，身子轻侧，隐于门前，却不自禁地向内看去——
那儿有个白衣剑客絮絮叨叨，而她，正摆弄着手中的晒黄的甘草，脸色微绯。

绯
在剑圣先生记忆里，绯色和端木蓉是无关的。
首次遇见她也是在镜湖医庄，睁眼便是那一袭紫衫；她戴着藤紫色与白色相间的头巾，身形柔弱，却迸发出了他所没有想象到的惊人决心和毅力。也曾窥到她在夜深人静之时对着烛火和熹微的月光写着医书，也曾默默地观察她细心专注地治疗墨家弟子时的模样。他敬佩她加入墨家只为兼爱平生悬壶济世；紫色所代表的沉稳和柔情合为一体成为了她最好的保护色，却没想到，就在此时此刻，她面对着另一个剑客，展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神情脸色。
微红的面颊衬着她的盈盈眼波更加动人。
转过头来，思量至此，盖聂的脸色却微微一沉。顾远对她说了什么？心中微慌，正准备再向内偷偷看去，突然一只手袭上了他的右肩。盖聂心思一转，马上注意力归拢，一偏头盗跖的脸庞便出现在眼前。
“盖聂，你怎么愣在外面？蓉姑娘难道不在医庄里面？”盗跖拍了拍盖聂的肩膀，盖聂略带些刻意地避开了他的眸子，“我方才到。”
“哈哈，方才？那我的电光神行步又精进了？”盗跖瞧了瞧自己的双腿，盖聂转过身去，却没想到盗跖更快一步，“蓉姑娘！”不等盖聂回答便冲入了医庄。
“诶，小跖？”正觉着尴尬的端木蓉一见盗跖，双眸一亮，不必再与顾远纠缠与那个人的关系，她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绯色渐渐淡了下来，但还是被盗跖瞅见，素来爱打趣人的盗王之王略觉惊诧，忽地发现端木蓉身后站着的顾远。
“顾远，你怎么在这？听闻季布率领影虎军团没日没夜的找你，你却在镜湖医庄？”盗跖的眸子上上下下细细打量，顾远略带些无奈地扯唇，“秦军和影虎军团交锋，我军陷入秦军埋伏，顾某因此重伤，幸被端木姑娘发现，才救了顾某一命。楚军和墨家一直站在同一条战线之上······”
“我可没有冒犯楚军和影虎军团的意思。”盗跖挑了挑额前长发，转头促挟地向门外看去，“只是，那个家伙，如今······”
“小跖，不能对盖聂先生无礼。”清冷的声音在医庄门口响起，一男一女的身影缓缓而来，男子儒雅风流，女子倾城绝色，正是墨家头领高渐离和雪女。跟在两人身后的那个影子，依旧成熟稳重，面上波澜不惊。
恍惚间端木蓉仿佛忆起了当年，也是在镜湖医庄，也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他昏迷不醒，身受重伤，被几个孩子带着。那时楚国的项氏一族还在韬光养晦，那时天明，少羽，月儿都还不谙世事，那时她的心如同坚冰······如今，她独身一人雪藏于镜湖医庄，楚军早已今非昔比，那几个孩子也慢慢成长，长成了她意想不到的模样，她也早不是她原先的模样；端木蓉的眼神缓慢游移，最终停留于他手中之剑——那是重铸的渊虹，当年它的前身掉落在地，搅动她心中那池春水；一切都是如此地不同，又是如此地相似。
“蓉姐姐。”一见端木蓉，雪女笑着跑近，将她失神的眸光倒映完完全全入眼底，略带些戏谑地调侃道，“怎么，蓉姐姐看到谁啦？”
“阿雪。”高渐离轻咳一声，凤眸微瞥了眼身旁不发一声的男子，雪女吐了吐舌头，端木蓉这才回过神来，略显慌神。难道被看出来了？她斜了一眼身旁巧笑嫣然的雪女，脸色瞬时一白，可这一瞬，恰恰撞入一直暗中观察着她的剑圣眸中，心尖就在刹那间揪痛，盖聂转过身去，正好迎上跟在雪高两人身后想要请端木蓉来治疗的伤病团。
他却恰巧错过了，在她脸色微白的瞬间之后，绯色又如潮水般漫上她的双颊。盗跖十分得意，雪女的笑容则更显意味深长。
“此次我们前来，还是因为有些伤员伤得严重，军医已经难以救治，但他们毕竟是和我们并肩作战的兄弟，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抛下他们，故而还是要麻烦蓉姑娘。”相比雪女和盗跖的戏谑，高渐离沉稳地多。一提到伤员，端木蓉迅速回神，绯色转瞬便褪地干干净净，“什么病？将伤员都抬来，让我看一看。”方才问罢，她又看了眼顾远，“是一场战役？”
顾远远远地瞅了一眼，忙不迭地点头，“对，是我们的楚军兄弟。”
“大部分还是因为伤口溃烂，化脓，”快步走近，端木蓉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伤口，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近些年来没有时疫感染，若是时疫，只怕大半楚军都在劫难逃。”
“小高，小跖，你们帮我把伤员们抬入庄内，此处医治多有不便。”端木蓉皱了皱眉头，在脑中不停地检索着药方。
“盖某也能搭上一把手。”男人沙哑中带着温润的声音在端木蓉脑内突然炸开，她有些怔怔地抬头向那男人看去，却正好撞入他的眼眸，她有些慌乱，急忙偏过头去。

鸟鸣啁啾。周围的空气似乎静止了。晨风卷过端木蓉的黑发，调皮的发脚轻轻搔着她的面庞。正值巳时，又迎来江南连绵阴雨后的第一个晴天，阳光打在她的发顶之上，在她的手背之上投下一片暗影。盖聂见她害羞，心中微动，望着她发顶螺旋，又稍感不知所措。一愣神之际，眼角瞥见高渐离和盗跖已然在抬着伤员入庄，嘴角一抿便挂好佩剑，与墨家弟子一同稳稳地抬好担架，眸光微沉，掠过站在一旁百无聊赖的白衣剑客顾远，随即入庄而去。
顾远感受到了来自剑圣的敌意，他耸了耸肩，却又牵动了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回去躺着，不然胸口大伤再次崩裂，我是救不回来了。”盖聂入内后，端木蓉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紫眸中没有包含多余的情绪，“不要让我再提醒了，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
顾远略有些发愣，盯着端木蓉瘦削的身影，眼神深邃，默然不语。
“阿雪，你随我来。”入内后的端木蓉指挥着盖聂高渐离和墨家弟子把伤员担架放下之后，便叫着雪女一起去制药房取药材。雪女应声随她而去，
“蓉姐姐，你知不知道，盖聂这次在战场上也受了不轻的伤，他此番······”
“你说什么？”端木蓉骤然停下脚步，紫眸紧紧锁着雪女。
走在通往制药房的连廊之上，风簌簌而响，阳光透过层层树叶，在地上打下斑驳的光影，光斑摇动，似乎也代表着端木蓉如今的心绪不宁，“阿雪，你说，他又受伤了？那他，他也是为寻医而来的吧。”墨发飘扬，雪女很明显地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失落。
“蓉姐姐，剑圣的心思，我可不懂。”从前两人都在墨家共事之时，端木蓉向来面如冰雪，对人不苟言笑；即便是两人相知已深，雪女也从没有见过端木蓉为除了医道之外的事情如此失神。机关城一役之后，端木蓉为救盖聂，被白凤羽刃所伤昏迷不醒，两人也因此错过了许久，好不容易再得相见，端木蓉的心思，雪女岂会不知？
“伤员们的伤口拖不得了，阿雪，我找药材，你找出麻油，倒在研钵里，用石杵磨一磨。”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的端木蓉快速转移了话题，雪女调皮一笑，“知道啦，蓉姐姐。药材要找的多吗，我也可以帮你找一找。”
“我留在医庄里的药，去岁消耗地太多了，今春许多药材方才抽芽，还没有到采摘的季节。”说道此处，端木蓉眉头微皱，“医庄如今只我一人，事事打理都不可能那么周全。所幸，我知晓伤兵伤势大多由发炎化脓引起，故而多备了些百草霜，只是花椒少了些，缺些剂量，可能伤患需要的恢复时长就会长一些。不用帮我找了，我清楚我的药放在哪些地方。”她轻叹一声，爬上药架，雪女找出研钵，却在放置研钵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一个酒缸。出于好奇，雪女趁着端木蓉背对她找药材之际，掀开了酒缸盖。

听闻他言语之中，一口一个“在下”，一口一个“姑娘”，端木蓉便打心底里有些郁闷，自然也没有给盖聂好脸色看，“多谢你了，只是，这金银草，我还得留着根，秋天还可以再割一季，盖聂，你怕不是帮了倒忙。”她右手随手拎起了一株草药，眸中凛冽，盖聂薄唇轻动，“这是金盏草，姑娘，你可是拿错了？金银花我并未连根拔起。听说金盏草花只开一季，想必，只有将它们连根拔起，下一季新种子才能开出更为艳丽的花罢？”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右手微蜷，语气中带着些亲近之意，但说出的话却仍是这样客套疏离。端木蓉心中尴尬，她方才有些失态，竟在他面前犯下了这样低级的错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也罢，那便多谢你了，盖聂。”
不知怎么的，盖聂仿佛在她的语气之中听到了几分切齿之意，脑中片段不知怎么地就切换到了早些他在医庄外他窥着她和顾远的笑语晏晏的片段，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不轻慢了她，便也就选择了不开口。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还是端木蓉率先打破了僵局，“盖聂，你若无事，便先回吧，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帮我采摘这些草药。”
“那我便不打扰姑娘了，盖某告辞。”端木蓉既然发话，盖聂自思也没有了什么留在此处的理由，略一抿唇，握剑抱拳，转身的那一瞬，端木蓉怔怔地盯着渊虹剑鞘上的那一串流苏。
兴许他没那么细心，故而没有发现，那串流苏其实是多年前他们初遇，她在为他疗伤之时重新缝制的。当年也曾细细品过原因，可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这么做。但自从从桑海城崖壁之上的滨海小筑中醒来，她才一步步明白自己的这些所作所为——原来都只有这一个原因。一念至此，一抹绯红又攀爬上了她的脸颊。她轻咳了一声，回头那缸琥珀光又撞入眼帘，她有些无措，也有些茫然。
何时，他在她的生命中，已经被摆在了这样重要的地位？
心不在焉地爬上梯子，随手取了些夏枯草，连翘，蒲公英，蓦然发现熬药必须的马齿苋已然告罄，不得已，她又走回了盖聂放下的那个药篮，果然，一束马齿苋，静静地躺在那里。她心中大定。
也许，她迷恋的，也是这种安心的感觉吧？当年燕国灭亡，她跟着太子妃和高月公主千里奔波，那便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身的渺小无力。正如医者难自医，这样朴实无华的道理也曾写在医家经典的扉页之上。
拿出煎药的药炉，药草不多，她必须省着些用，这内服小样，也只好煎得粗陋些。曾经无比追求完美的人，如今也只能在现实中低头。
细细的药香萦绕在鼻尖，不知不觉的怔愣间，时光匆匆流转，除了按时在药炉中放入一定剂量的药草，端木蓉便是手托着腮，呆呆地看着门边的日影一寸寸地攀爬又落下，就好比在医庄的这两年，她每日前往后山药田之时，眼看着那爬山虎从冬雪初消缓缓抽芽，渐而在盛夏中绽放成漫山遍野的模样，再到深秋一步步地枯黄，最终凋零······日影如此，爬山虎如此，四季轮换，光阴流转，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罢了。
一念至此，端木蓉略显烦躁，心中突地有些感触，既然人生亦是如此，又何不把握住机会，真正去做除了医道之外自己在意的事儿呢？她睁了睁瞌睡的双眸，放下了支颔的双手，打开药炉看着药汤沸腾，嘴角轻勾。
成了。
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个陶碗，盛满了药汤，将它们放置在已将近褪色的漆盒之中。
右手提着漆盒，她深吸了一口气回眸，缱绻的目光又落在了被她搬出的酒缸之上。
仿佛下定了一个决心。

酡颜
把药剂分发给了伤员服用，又指派了些墨家弟子按照她的药方去煎药，忙了整整一个上午的端木蓉方才有空，抓住午时的尾巴随意吃了些雪女烹饪的菜肴。
继上午那场不愉快之后，顾远真正按照了医嘱，听了端木蓉的话又去床上躺着，一转眼又到了下午换药的时间。
虽说绷带略显紧缺，端木蓉还是不愿意将就。看着他喉间擦伤逐渐变好，她心中也有了数，往后又可以在自己的医书之上多记一笔。
“端木姑娘，不知我这伤势还要叨扰多久？”盯着她调弄药剂的背影，顾远琢磨许久，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一见她背影微动他便移开了眸子，朝着门边看去，剑客的敏锐直觉让他知晓门外有人。他的眸子垂了垂，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看不清神色的眼睛。
江湖上的传言，竟然是真的。
“等你恢复个八成左右，你就便是再要叨扰，我也是不许的。”端木蓉搓了搓帕子，正要走进顾远床边之时，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顾远眸中突地泻出些名叫苦涩的情绪。
“端木姑娘，有位伤员病情有些恶化，想是服用了姑娘的药，产生了过敏反应，雪女和小高都有些担心他的情况，只是不知，顾将军是否方便自己上药。”
“我去看看，顾将军，那只能你自己来了。”端木蓉皱了皱眉头，抿了抿唇似乎想要表达出自己的愧疚，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端木姑娘妙手回春，今早顾将军都能起身和姑娘交谈，想必换药这样的小事，顾将军自己也行。”盖聂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只是端木蓉略觉怪异，担忧地看了眼顾远，却觉得盖聂身边的气压又低了些。
“我去了，”她颔了颔首，开门而去。
“想必也没有什么大事吧？盖聂先生。”顾远把苦涩藏在心底，看着倚门的剑圣，似笑非笑。
“你不懂她。”盖聂并未看向床上的顾远，“对她来说，医道和救人高于一切。”
“什么时候，盖聂先生也有资格替端木姑娘说话了？”
“我没有资格，但是我只是把我所知道的，告诉将军一声。”盖聂足尖还沾染着上午采药粘上的一层薄土，顾远眸光微凝，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盖先生还有什么话要留给顾某吗？”
“没有了，顾将军也是聪明人。”恍惚之间，顾远仿佛看见他似乎笑了一下。
“能得鬼谷传人照拂，不知这是我的幸还是不幸。”听闻顾远带些自嘲的调笑，盖聂脚步一顿，却也没有再回头。
端木蓉这边，稍稍检查了情况，方才长舒一口气，“没什么大碍，幸好发现地早，换一服药即可。”
“顾将军已经包扎好了，你不必再到他那里去了。”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端木蓉怔然抬头，“他自己可以吗？毕竟他左臂的伤不轻。”
盖聂的眸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眼见着端木蓉还想着去看一看，眸光逐渐变冷，“顾将军睡下了，端木姑娘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为妙。”
端木蓉有些诧异，只觉得下午的这个盖聂她仿佛没有认识过，他说的这些话的的确确像是故意拦着她，顿时心下有些不悦，“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我还是要对每一个医患负责。”
她带着些气愤的语气入了他的耳，只像是娇嗔，盖聂的心又一沉，也不多言语。只是走到一旁闭目打坐。端木蓉见他再不理自己，心中的怪异感更加浓重，本想再去看一看顾远，转念一下既然他已经睡下，那也不必多事教人多心。于是转身回去了制药房。
“盖聂，你可真是好本事，”端木蓉前脚刚走，就在盖聂独自一人沉思之时，房梁上忽地翻下一人，赫然是盗跖，三分调笑，七分正色，“对待蓉姑娘，最重要的便是尊重她的事业。”
盖聂眸子微张，声音沉静如水，只道了一声，“我知道，多谢。”
光阴轮转，日影西斜。不知不觉间，夜幕悄悄降临。初春的夜晚裹挟着丝丝寒意，让又在制药房忙的热火朝天的端木蓉一出门便打了个寒颤。用整整一个下午处理完了盖聂所采摘的那批药草，端木蓉倚着门边打了个哈欠。
下午虽然和盖聂产生了不愉快，但她下定的那个决心依旧没有改变。用晚饭之时，坐在餐桌前和那男人直直地打了个照面，也不多话，匆匆吃完，正准备放下碗筷离去之际，不知怎么地，雪女的声音又在脑中响起。
‘盖聂此次在战场上又受了不轻的伤。’
她的眼睛又不自禁地向着他瞟了瞟，看他正襟危坐，仿佛将下午发生过的事情已忘了个干干净净。
顾远也来用了晚餐。只是他不似从前多话，在餐桌之上沉默地将近反常。端木蓉没有细想，只知道他的身体有所好转，又询问过了伤兵们的病情，知晓了没有大碍，便放心地回了制药间，虚掩上了门。
她深吸一口气，搬出了装满琥珀光的酒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