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处
01、蜀葵
姜维的童年是在西凉度过的。
尽管一生中的绝大多数时间他都不曾再回去那个所在，但是那里的湛蓝天空和灰黑大地，却像烙在心中一般，永远挥之不去。
西凉其实并不能说是个十分值得眷恋的所在，猛烈的狂风刮起黄沙，将干燥的天空打磨成碧蓝；一年到头总也没有湿润的时候，即使是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冬季，那些被杂草和烽烟染成灰黑的积雪也是干干的，过低的气温让它们维持原样不变的干燥。
即使如此，频频梦回之中，那个所在，却总有舒适的暖意反复逡巡于胸中。
这大约就是乡情，说不清道不明。
繁花似锦的锦官城有着与西凉截然不同的气候，低陷的谷底使得天空看起来永远是迷迷蒙蒙的。在西凉极其耀眼灿烂的日光，到了这里，似乎也蒙上了纱幕。即使是夏天，这里也常常浓雾不散。
姜维对此不管多了多久都觉得难以适应，每每到了夏季，他总是会无可抑制地怀念起西凉来。
这种几乎要变成病症的心情，直到下人栽了满园的蜀葵才得以改善。
姜维多数时候是随丞相一起住的，大约是托了这位大人物的福，即使是年纪轻轻也有了自己的住处。来侍奉的下人是当地人，不大听得懂姜维的西凉口音。既然多数时间都在丞相处度过，天性随和的姜维对下人摆弄那方不大小园的种种行为就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
初植的时候，这些蜀葵看来毫不起眼，矮小而瘦弱。小小的叶片上因为覆盖了薄薄的灰尘而颜色黯淡，丝毫没有幼嫩植物惹人喜爱的新绿。
然而春季的油雨过后，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就开始节节窜高。那些本不起眼的叶子被雨水洗刷了尘埃，就好像得了什么福佑一般兴高采烈起来。到了初夏的时候，忽地就像有人在院子里点了一把火似地开了满院火红的花。
蜀葵的花很大，经过一春拔节的枝干挺拔高大，火焰一般殷红的蜀葵攀满枝节，满院的蜀葵连成了不熄的熊熊火焰，仿佛是西凉的日光般，一下子就驱散了初夏湿热的烦闷与压抑。
那孩子，大约也是这个季节来的。
来成都之后第二年的夏天，蜀葵经了一年的拔节，愈发高大精神起来。花开时节，倒也会吸引一些人驻足。好心的姜维干脆就敞开院门，吩咐下人招待那些来看花的游人。
话虽如此，姜维却从不期待过看到那个孩子那样的人。
那天丞相去了陪伴回家访亲的家妻，百无聊赖的姜维无处可去。便拿了兵书坐在院子里读。大约是巧合，那天也并没有多少驻足的路人，读书的时候极清静，却别有一种忙里偷闲的惬意。
那孩子好奇地踏进门来的时候，姜维正放下手中的书发愣，寻思着要不要去军营演兵。抬眼便看见那身着红衣孩子张望着，有些怯懦的样子，火一般的衣着，像极了盛开的蜀葵。
他不是成都人，姜维暗想，虽然同样的矮小白皙，那孩子看起来却总要更纤细些，满脸的书卷气——这是成都绝少能看到的一种特质，笑起来有种错觉般的温柔缱绻。
开口的时候，姜维便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那是他不能明白的语言，温柔而旖旎。少年人特有的声音低沉柔和，有着孩子气的鼻音，急促而柔软平淡的口音听起来似乎比实际年龄更小。大约并没有期待着自己能听懂，那孩子只是善意地笑，向花丛比划着，便自顾自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蜀葵多数都有一丈来高，人走进去便没了影。上午的雾气尚未全散，浓白的雾气里，远处的景色像悬在空中，有不能置信的迷蒙情致。
姜维踌躇着——这个外地人——甚至于可能只是个与父母走散的孩子，万一是迷路了可怎么办呢？
这是姜维特有的倔强和近似于傻气的善良。
要在浓雾的蜀葵丛中找到一个人并不容易，那孩子的脚步声伴随着花丛拂乱的簌簌声总是如精灵一般忽远忽近。
这是一种独特的经历，忧虑，期待，蓦然间忽隐忽现的气息，起伏的心境——这是姜维在战场之外从不曾体会过的。那个时候——或者是一生，他也不曾理解过的心情。
那个孩子——更像是一个无法捕捉的精灵，与艳丽的蜀葵融为一体，忽隐忽现。
尽管明知对方并不懂蜀语抑或者西凉腔，无奈的姜维还是尽己所能地尝试了自己所有可以想得到的语言——甚至是结结巴巴的西域语言。
簌簌的花叶声，隔叶的莺鸣声里隐隐传来了咯咯的嗤笑声。
蓦然之间，那孩子的脸就像精灵一样从花丛中隐出，骤然的贴近让姜维有些莫名的惊吓。那孩子的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燕子一般呖呖低语，“呐，我可是会说官话的，笨蛋——”
一直一直都是笑着的脸，姜维始终不能理解这个叫陆逊的孩子——尽管他后来得知这个人是远不能被称之为孩子的——脸上为何可以出现如此之多的不同的笑意。不管是生气的时候，开心的时候，又或者是伤心的时候。
一瞬之间，他突然很想很想看着这孩子的一切，笑的时候，哭的时候，恶作剧的时候。这种突如其来的念想令他很是不能理解。
姜维这样的孩子，究其一生都不会明白，有些叫做喜欢的情感，从来都是不速之客。
01、蜀葵
姜维的童年是在西凉度过的。
尽管一生中的绝大多数时间他都不曾再回去那个所在，但是那里的湛蓝天空和灰黑大地，却像烙在心中一般，永远挥之不去。
西凉其实并不能说是个十分值得眷恋的所在，猛烈的狂风刮起黄沙，将干燥的天空打磨成碧蓝；一年到头总也没有湿润的时候，即使是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冬季，那些被杂草和烽烟染成灰黑的积雪也是干干的，过低的气温让它们维持原样不变的干燥。
即使如此，频频梦回之中，那个所在，却总有舒适的暖意反复逡巡于胸中。
这大约就是乡情，说不清道不明。
繁花似锦的锦官城有着与西凉截然不同的气候，低陷的谷底使得天空看起来永远是迷迷蒙蒙的。在西凉极其耀眼灿烂的日光，到了这里，似乎也蒙上了纱幕。即使是夏天，这里也常常浓雾不散。
姜维对此不管多了多久都觉得难以适应，每每到了夏季，他总是会无可抑制地怀念起西凉来。
这种几乎要变成病症的心情，直到下人栽了满园的蜀葵才得以改善。
姜维多数时候是随丞相一起住的，大约是托了这位大人物的福，即使是年纪轻轻也有了自己的住处。来侍奉的下人是当地人，不大听得懂姜维的西凉口音。既然多数时间都在丞相处度过，天性随和的姜维对下人摆弄那方不大小园的种种行为就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
初植的时候，这些蜀葵看来毫不起眼，矮小而瘦弱。小小的叶片上因为覆盖了薄薄的灰尘而颜色黯淡，丝毫没有幼嫩植物惹人喜爱的新绿。
然而春季的油雨过后，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就开始节节窜高。那些本不起眼的叶子被雨水洗刷了尘埃，就好像得了什么福佑一般兴高采烈起来。到了初夏的时候，忽地就像有人在院子里点了一把火似地开了满院火红的花。
蜀葵的花很大，经过一春拔节的枝干挺拔高大，火焰一般殷红的蜀葵攀满枝节，满院的蜀葵连成了不熄的熊熊火焰，仿佛是西凉的日光般，一下子就驱散了初夏湿热的烦闷与压抑。
那孩子，大约也是这个季节来的。
来成都之后第二年的夏天，蜀葵经了一年的拔节，愈发高大精神起来。花开时节，倒也会吸引一些人驻足。好心的姜维干脆就敞开院门，吩咐下人招待那些来看花的游人。
话虽如此，姜维却从不期待过看到那个孩子那样的人。
那天丞相去了陪伴回家访亲的家妻，百无聊赖的姜维无处可去。便拿了兵书坐在院子里读。大约是巧合，那天也并没有多少驻足的路人，读书的时候极清静，却别有一种忙里偷闲的惬意。
那孩子好奇地踏进门来的时候，姜维正放下手中的书发愣，寻思着要不要去军营演兵。抬眼便看见那身着红衣孩子张望着，有些怯懦的样子，火一般的衣着，像极了盛开的蜀葵。
他不是成都人，姜维暗想，虽然同样的矮小白皙，那孩子看起来却总要更纤细些，满脸的书卷气——这是成都绝少能看到的一种特质，笑起来有种错觉般的温柔缱绻。
开口的时候，姜维便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那是他不能明白的语言，温柔而旖旎。少年人特有的声音低沉柔和，有着孩子气的鼻音，急促而柔软平淡的口音听起来似乎比实际年龄更小。大约并没有期待着自己能听懂，那孩子只是善意地笑，向花丛比划着，便自顾自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蜀葵多数都有一丈来高，人走进去便没了影。上午的雾气尚未全散，浓白的雾气里，远处的景色像悬在空中，有不能置信的迷蒙情致。
姜维踌躇着——这个外地人——甚至于可能只是个与父母走散的孩子，万一是迷路了可怎么办呢？
这是姜维特有的倔强和近似于傻气的善良。
要在浓雾的蜀葵丛中找到一个人并不容易，那孩子的脚步声伴随着花丛拂乱的簌簌声总是如精灵一般忽远忽近。
这是一种独特的经历，忧虑，期待，蓦然间忽隐忽现的气息，起伏的心境——这是姜维在战场之外从不曾体会过的。那个时候——或者是一生，他也不曾理解过的心情。
那个孩子——更像是一个无法捕捉的精灵，与艳丽的蜀葵融为一体，忽隐忽现。
尽管明知对方并不懂蜀语抑或者西凉腔，无奈的姜维还是尽己所能地尝试了自己所有可以想得到的语言——甚至是结结巴巴的西域语言。
簌簌的花叶声，隔叶的莺鸣声里隐隐传来了咯咯的嗤笑声。
蓦然之间，那孩子的脸就像精灵一样从花丛中隐出，骤然的贴近让姜维有些莫名的惊吓。那孩子的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燕子一般呖呖低语，“呐，我可是会说官话的，笨蛋——”
一直一直都是笑着的脸，姜维始终不能理解这个叫陆逊的孩子——尽管他后来得知这个人是远不能被称之为孩子的——脸上为何可以出现如此之多的不同的笑意。不管是生气的时候，开心的时候，又或者是伤心的时候。
一瞬之间，他突然很想很想看着这孩子的一切，笑的时候，哭的时候，恶作剧的时候。这种突如其来的念想令他很是不能理解。
姜维这样的孩子，究其一生都不会明白，有些叫做喜欢的情感，从来都是不速之客。
心无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