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某为是自诩为爵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壮硕；脸上让人记忆深刻的是那张大嘴，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下巴长不出胡子像个新阉的太监。穿的虽然是西服，可是皱巴巴的，似乎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还能透过下摆看到内里蜡黄的汗衫。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爵士人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菊，别人便从某些同性动作片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菊花。菊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菊花，你又被人打脸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洗一套照片，要高级感的。”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哄蒙主顾了！”菊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拿了单反照片充手机直出，被人吊了打。”菊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摄影参照不能算偷……工作人员手误！……爵士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麒麟一出天下惊”，什么“哄蒙不算骗”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菊花原来也踏实做过事，但终于没有走上正路，又没有拿得出手的技能；又听说被镇上汤财主抓了现行，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相馆里有帮痴愚主顾帮衬，便替人家拍拍照，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吹牛放炮。坐不到几天，便又得罪人，连营生都被收了去。如是几次，叫他拍照的人也没有了。菊花没有法，便免不了变本加厉的吹牛。但他在花钱修饰自己方面，出手却比别人都大方，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菊花的名字。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十多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菊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连女儿也被抓了去。”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吹，还偷卖别人的货给瘪三。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搞到川财主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卖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赔了一大笔银子，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菊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只有那张大嘴还兀自可笑的张着，下巴依然没有半根胡须；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洗一叠照片。”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菊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菊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照片质量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菊花，你又偷卖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卖，怎么会打断腿？”菊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菊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菊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菊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菊花的确死了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菊花原来也踏实做过事，但终于没有走上正路，又没有拿得出手的技能；又听说被镇上汤财主抓了现行，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相馆里有帮痴愚主顾帮衬，便替人家拍拍照，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吹牛放炮。坐不到几天，便又得罪人，连营生都被收了去。如是几次，叫他拍照的人也没有了。菊花没有法，便免不了变本加厉的吹牛。但他在花钱修饰自己方面，出手却比别人都大方，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菊花的名字。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十多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菊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连女儿也被抓了去。”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吹，还偷卖别人的货给瘪三。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搞到川财主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卖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赔了一大笔银子，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菊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只有那张大嘴还兀自可笑的张着，下巴依然没有半根胡须；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洗一叠照片。”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菊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菊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照片质量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菊花，你又偷卖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卖，怎么会打断腿？”菊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菊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菊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菊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菊花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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