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名史官。平日我的工作颇为清闲——记录政要,编纂成册,校对入史。
虽说工作简单,拿这份俸禄,也是要看国君脸色的——祖师爷太史公,当年就是因为得罪了武帝,遭受了惨无人道的宫刑。因此,我们后人大都在力保史实的同时,小心行事,以免自己卷入那危险的政治漩涡。
幸而,当今国主励精图治,广纳贤良;王后也深明大义,端庄淑雅。
“珊珊,今日武阳县上贡了新茶。我知你一向不喜这些铺张之事,可这些年宫里的茶你也喝腻了,我便自作主张给你收下了。”
未央宫,朝堂上君临天下的男子语色温柔,宛若月下潭水。
“天佑哥,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喽。”
“御花园里的花开了,我们明日一起去看日出好不好?”他嘴角带笑,眼神宠溺。
“天佑哥,不如我们今天去看日落吧,这样就不用早起了。”
“你呀!哈哈哈……”说罢,男人爽朗地笑了。
老国主的笑声沧桑却掩不住少年意气,让人精神愉悦。我听着,心却陡然疼了一下。
2
“哎,徒弟又对着那张画像,自言自语了。”丁太医一向不拘小节。看来他此番来,是探望国主病情的。
“珊珊姑娘去了这么多年了,你可有寻得良方。”他身旁的赵侯爷也是一筹莫展。
“再好的药材,也难医心病啊!”丁太医无奈道,“哎,你说,好好的一个人……”
我悄声跟在两位大人后面。那日,我只是机缘巧合,才随二人进入了国主殿内。我好像明白了,为何这些年来后位形同虚设,前朝却从未有人敢提及后宫之事。
我战战兢兢地回到了太史阁。
3
次日,我照常与同僚在早朝一侧记事。仰望那位龙椅上的君主,我这才注意到由于多年的积累操劳,他已身型瘦削,胡须斑白,语色中也有了倦意:“有事启奏,”他咳嗽了几声,“无事退朝。”
殿内鸦雀无声。我即使只是个小文吏,却已知道朝中已暗潮涌动,而朝外已危机四伏。沉寂,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老国主的有心无力也不言而喻。
这样想着,散朝时我的脚步比往常慢了几步。突然,脚下闪过一抹亮色,老国主定睛望着我:“你过来。”
4
手心的汗浸满了笔杆。我奋笔疾书,木然地记录下一字一句。直到那威严、疲惫、又悲恸的声音轻叹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拿起湿滑的笔和一叠卷宗:“臣告退。”
其实,大多洞察局势之人已逃离楚京避难,我的同僚亦多如此。我之所以守着太史阁,大概是因为不忍放弃集我半生所志的史迹,亦是缘于老国主交给我的那尚未结束的工作吧。
未加踌躇,我将那一叠叠卷宗收入了太史阁的暗格内。并非我剥夺那些故事入史的机会,而是,我不能确定,一切曾真实发生过,还是老国主的臆想……
5
其实患了幻症之人是再清醒不过的。
这几日傍晚,老国主站在王城上,时而睥睨城下,时而远眺天际。
“珊珊,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吗?”
老国主目光中高处不胜寒的寂寥,被晚霞的温柔淹去。
“天佑哥,天涯海角,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珊珊都会陪着你的。”
我不知是该为他高兴还是悲哀。
6
楚孝文帝司马玉龙,字天佑。早年复国,殚精竭虑,开创中兴盛世。但由于其晚年患病且膝下无嗣,以至朝内党羽纷争,经济疲软,积贫积弱。最终,对楚地觊觎已久的邻国,乘虚而入,攻入楚京,大火蔓延王宫。
战火纷飞,兵戈肆虐。我仓皇逃出,回望太史阁,火苗已沿木格席卷开来。
一股情绪从我心中升起,脚步变了方向:一定要抢救回大楚的宗册!
我撞见一个踉跄的人影。一身明黄,在冲天火光里伫立不动。
老国主凝注着空中翻飞的纸页。烈火顷刻间吞噬了一行行细密的文字,也将一个朝代化为灰烬。
我怔愣地望着老国主。
“烧了吧……”他面无表情,语气平静,探不出其中情绪。
或许,让自己的朝代在历史上彻底抹去,是要比做一个亡国之君要好的。
老国主从袖中取出一块黑色面纱,颤抖的指尖夹出一支银簪。不知是火焰的烟雾烧得太近,还是危机中我产生了幻觉:纵身跃入火海的老国主,眼中挂泪……
耳边,萦绕着深沉又淡漠的声音:“烧了吧,烧了吧……”
7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被闹铃声震开了眼。拉开窗帘,阳光透过污浊的空气挤进狭小的卧室。窗外是城市熙攘涌动的人群,又是为生计奔忙的一天啊。
“楚孝康元年,孝文帝以字化名,微服诸县……”我在键盘上敲着这些文字,好像回忆着一段往事,“忠义将军随邑之;又结识太医令丁氏、嘉义王后白氏,匡服正义、多行义举,坊间多有美谈……‘标题:《龙游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