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门】

【第四幕】
【由钟粹步向景仁，东面的长街上恰有一段红墙白雪皎洁相映，于银装素裹的冬日中堪称一景，引得这一程暖轿的帘栊几度抬起段缝隙，由中出神观望。待行过景和门，便由宫人服侍迎出，望见身侧的箬生侧首凝望，白皙的脖颈从绒领内探出一节，不由好笑，轻唤了她一声，口中解释道】坤宁宫南面是交泰殿
【待人红着脸跟至身畔侍奉，步入景仁宫门内，足下微顿，身侧一行宫人俨然已是惯熟般要向西面而去，又随我暌违的北行调转足履，在一种不敢言说的讶然中，伴我同正殿前的宫侍相请通传】
【她已不住在昔年的谒月馆。那些执剪裁春胜、临案描丹青的日子业同抱朴居檐外一场淅沥的春雨一同远去，而后焦灼下的谨慎、畏葸后的疏离，本以为会在少不经事的岁月后铭下刻痕，却又意外的波澜不兴。至到安妃处分明暗示的陈述告来，该由我心里踌躇多载的不安来抵触，才发现它们已尽淡了。乃至如今再等景仁的门庭，亦能做绵声的寒暄】
臣妾见过贵妃娘娘。安妃娘娘携来的冬衣，臣妾已叫同壹试过了，同他的身量很相合——他近日又长高了一些

【燕集领衔妃位的同一天，她亟亟登临来时，景仁正殿燕已备下贺仪种种：颎耀煌煌的珠玉祝她擢晋之喜，又豫庆小儿归牒，一一置办了文房清玩、冬衣夏衫。既授了同壹几轮春秋唤谓的肃额娘，那便始终遵着为母份内】
【只是不知为何明妃明显较之前些年要漠淡了些。明明有着曾经圜座守岁、共养一子的情分，我自以为我同她，是和这座天子阊闔间的其他淑燕殊异的】
【安妃慰我，此乃人之常情。便也不作多言，缄默令俜地端座景仁窗前，静看纷纷的杏雪舒於落。穆家丫头将熟稔的名字报唱时，灵台喧沸繁冗的是厖错心绪。滞顿半晌，才轻轻地应道】
嗯，请进来罢
【我与她两厢同座，是经年来彼此熟稔的姿态；又在四目相视间她闪烁不定的眸光里，敏锐黠了地擒住几分莫名的生疏於慌罔。垂了眼睫，又澹澹地嗯了声道】
本宫揣摩着他会长高一些，故意尺寸大了些。【低喃着】本宫许久未见同壹了——
【又陷入诡谲的谧静境地。倏忽想到什么，令穆丫头奉了里屋书案上的檀木匣子来】
上回有些东西本宫还忘记给你了
【指掌小心翼翼地将匣匙打开，将里面铺陈的宣纸拿出：小儿歪扭稚嫩的一笔一划，皆写着我认真鞠诲他在景仁谒月馆的兰芬綺岁。指间轻轻地慰平掀卷的页角，眉目温软道】
这是以前本宫教他写字时他习练的字墨。你看，他其实一天天都有进步。上次忘拿出来给你看了
【目落一处错写笔画的字，指尖轻点，笑道】这里还少了一笔，本宫以前还没发现呢

【同壹归牒后的月余间，宫人们口中殷勤道来添趣的掌故里不再刻意回避立在软甸上的芒刺，逐渐多了些关于帝嗣的逸闻，我方知天家历来严苛的教养下，也曾养育出数位喜爱金石或书画的文士皇亲。同壹生得一双同我很相似的眼睛，这令失职于陪伴的年轻母亲总能在短暂的一望间读懂他的情绪。他与同龄的男孩子一样，喜欢大笑，习惯惊讶，可当真的沉浸于某种乐趣中时，他的眼睛又会变得沉静而笃定，有种黑漆漆的、很醇厚的明亮。这样的眼神，既在他看向荣晖堂中的书格时出现，也在捧过景仁宫送来的冬衣时，略带小心与斟酌地流露】
娘娘待孩子一贯细心体贴的【于人手中端详着，那张仔细收拢在木匣中的旧作蕴蓄着被妥善挽留的墨香，已是逾月前的旧物，因孩子稚嫩的笔法生趣盎然，引得人抿唇一笑】笔画很齐整，只是写得不熟练，还少些气力。这几个字结体清正，以臣妾拙见，倒同娘娘的字有几分相似
【两人皆有片刻的一默，继而和声道】其实臣妾的来意，倒同娘娘有几分不谋而合【眼风示意箬生上前，取来只新配的木盒，内里是只四方的铜圈，形制不像宫中所做之物，倒似京中古玩街、笔墨铺里惯有的风雅闲逸，不过半掌大小，持来于冬日中有些寒凉。略作端详后，循循念着其上深色的镌刻字印，或因亲子取出此物时情不自禁道来的和煦往事，话声里也添些柔软】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这是娘娘对同壹所期吗？

【殿央置镇的兽炉中香雾麃摇漫散，笼我二人在沉稳寧晏的氤氲弥濛里。她身畔宫鬟躬奉着木盒而来，探究的眼风扫去，停滞在翻檀盖而显的铜制仿圈上】
【遽然缠缴盘萦的心绪翻涌在膺臆之内，将珠翠镶饰的护甲一一褪下，慎重又端肃地将伴我许久、而后赠给二十二的那只铜圈拿出。用以指腹轻轻摩挲着上纹的雕缀、频用而至的斑驳舋鏬，音低了】
那时候他很小，身量还未至本宫肩膀。那些笔画都太繁冗，他写得简躁浮心，衣袍也老是将宣纸掀卷，本宫便送了这个仿圈给他镇案，又教他先摹字，先学沉稳
【至此，是沉沉的一句喟叹：喟春华秋实、如今卓然累累的小儿长成；叹明妃的功成擢位，终而得来的团聚於圆满】
他学得很好。明妃，本宫将二十二交还於你，你可要同他好好的
【应当的。便戢藏掩掖我不知为何的怅然若失於清浅的失落，再展笑，接她后话道】
阖宫的龙子皇孙並肩徧徧，几载母子，是我同他、同你的缘分。有他陪畔，本宫万分感念。本宫只愿他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又戏趣一句】本宫想送礼，你又要回以，这礼来礼去的，倒成我们一辈子还不完的人情了
【柔柔地询她】只不过，为什么要送本宫这铜圈呢？

【从前尚需垫脚探首习字的小儿，而今身量已成，无论学就落笔的从容尚需多少功夫，总该许他脱离铜圈的护持与禁锢，以自己的五指擒压住飞拂的白宣。或因与我莹石自况的心性相承，或因自幼几经流离迁移的经历，同壹实是少年人中很知晓念旧惜昔的一类，在将不复启用的旧物束之高阁前，总爱叫住奔忙搬运的宫人，若有所思地打量或大或小的物件。此刻，我以一种不自知的、与他相似的眼光看向仿圈，为它决定着一个更好的归宿】臣妾也不知道了
【为自己本不该说出口的、柔软无形成了喟叹般的答话微微笑起。再讲述起心事，口吻中有种刚刚渡过小山细流的从容，尽管不久之后，它即将又被世事的颠沛打散】自臣妾入宫以来，所经历的事情，无一件在从前的料想之中，却大多都有不错的结局。故而臣妾如今在想，如果所谓命运真的存在，对于世人的心愿，它也是乐于成全的吧？
【几载刻意疏离的分寸中，我很少同贵妃谈起怎样抚育子嗣，及至同壹归牒，本实最不该共话此事的如今，却又更确信她的某一部分愿望与我不谋而合】我想有一天，娘娘的心愿也会实现，到那时候，或许您会用得上它

【除了皇帝，我从未向任何人表露过煦育抚鞠同壹的原繇。或许能猜测谂知我对端妃株连的折挫遏阏，或许能揣摩明晤我故故有意地在掖壶浓墨昭显帝王对我的无一不应】
【可她不该知道我的招娣之想。膺臆如阗咽鼎沸的擂鼓震震，始终逶低着眉山，仍是缄默地、轻轻地磨娑着指掌中铜圈】
【两道纤长蛾眉在她察觉不见的目光里缓缓地颦蹙而凝，究竟是乾清的门不巩坚札实，让这密探泄露了出去，还是只是明妃歪打正着】
【目锋一抬，对上她洞悉又温柔的眼眸，暂且我只能先信后者，不能让她看出我更多的欲求。如扇的鸦睫轻颤，脉脉潋滟、眼眶润滢的是动容】
【将仿圈贴在膺襟之处，温婉了眉目，隐晦地回覆着她道】那本宫收下这道礼物罢。愿，如你所言
【彼时的我们尚且不知，命运——哪有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