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光五年，是我进宫的第三个年头。叩德老头列坐在丹陛之下，成了尊卑有别的外臣。他的身形依然挺拔，与往年驼我于背时无二，只是较之那时又瘦削了些，石青色的补服随风起落，已不太合身。）
（我看了他很久，可他的脸一次也没转过来。又或者是宫灯昏暗，看不太清。中天悬着一轮皓月，已缺了一半，此时此地，本来也不是团圆的时机。再回神时，身侧不知何时来了一位小金枝，宫中以位分序座，我位分不高，坐的地方也更清静，她或许是避喧而来，或许只是迷途。垂眸再看，认出她是陆蕙的女儿，笑了笑）
小家伙，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你的额涅，在那儿呢——

【业已是成光五年，或因我本为母亲幺女，生得晚些，是以不觉岁华挥霍翕忽，反是咄嗟着它的迂徐，鸾庭是再难将我“拘囹”了。】
【而金銮璚筵恰至，自绮玉处探知，其间将有权宗燕赵姝献艺，所谓匏笙辞曲、迁延妙舞实则并不足做啸引之用，我唯一的遐思，只是或可自倾计中，觕窥阊阖外的物色。】
【遂稍事栉濯后，寻母亲与长姐，乘皛皎莹魄赴宴，今夜银河似灿珠，元是赏心乐事。】
【至席间，方与一众人打过照面，兀自忖度，娇娥尚顿备，当下应是见不着——既如此，便无意置身喧阗内，告知母亲后，方折往旁处，未料此举，却并未真正遂怀，迎面遇上一位我不识的嫔媵，然仍恭谨文礼。】
咏薇见过娘娘——只是娘娘误会了，咏薇不为寻额娘。

既然如此——
（手已摸上瓷盅，想起来小孩子不能饮酒，于是改了道，取了块杏仁酥。）
来娘娘这儿吃糕吧。
（我与陆蕙，本来也无冤无仇，她看不惯我对叩德观音大呼小叫，全因她看不出叩德观音徒有其名，不是慈眉善目的真菩萨，只是搅弄风云的假行僧。若是有一日被她看破，刀在谁手里，还不一定。不过陆蕙眼光虽然不行，女儿倒养的不错，恭谨知礼，懿范淑成。）
今夜上台献艺的闺秀，你觉得哪一个好？

【青霄无纤翳，暮飔却并无寒禁，它只是越过花木匼匝，俯映帝宸阜盛，软款似眼前人，也极像我那位呕煦的母亲。】
【我尝耳闻，江南水乡内最善教养出柔心弱骨的娇娥，而凡骨元也极喜巽词，甘愿因媚谀随入江南——那么，她会同我所揆度的一样么？】
【颇怀探明之意兴，便顺势辞对。】
那咏薇便多谢娘娘了。
【并未有片刻冘豫，落座后，探手即取杏仁酥。实则我与同侪迥异，甜物素难合我意绪，一来便是我信知脂腻，一时贪馋恐怕自酿苦果，二来自是以为此物乃顽提所好，我业已年在韶绮了。虽有这两重缘故，却因她为尊为长，兼有燕谈时，引得一方不豫，当是趢趗，是以我不应拂她善意。】
咏薇以为，所谓越罗蜀锦，各有千秋，虽不可谓无瑕，然涓毫处，不提也罢。

（越罗蜀锦，各有千秋，她小小年纪，已很了然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只是这样一来，我绞尽脑汁想出的话头，就不得不暂时搁下了。）
（我没养过孩子，也并不知道该同娃娃谈论什么。举目所见，是珍馐美酒，王侯大臣，看得更远些，是一轮亘古的月，照着此刻的众生，也照着从前的一代又一代的人。于是又想起，我在这月光之下，也曾是一个孩童。）
不提也好。小公主，陪我看看月亮吧。
（夜风习习，有些凉。抱了臂，又道）
我在家中时，常与父亲观月。你呢？小公主，汗阿玛有陪你看过月亮吗？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甚是陶畅。
【事关献艺的谭论，我不愿与之招涉，盖因目中所及寒木春华，确是各有所长，虽如此，却不知旁人疏观下作何想，或是阿倾其中一位，晞冀我与他们一般，递得几句矜善，抑或是，蹈隙自我辞观中寻得轻忽，于韬谲的彤庭内渐成谣诼，再化作足以令人陨毙的芒刃——我终究与眼前这位宫妃交疏，不敢自欺，她所现的婉笃非虚。】
【既如此，赏一赏玉杵便是殊妙的托辞，物华岁岁亦如是，朏魄皎皎灵景，从来少有人指摘。】
汗父案牍劳形，少有悠暇时，再者同侪手足人众济济，更是极难得此殊荣了——不过太白有诗曰“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有月为伴，岂是伶仃？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我在她这个年纪时，还读不懂诗。非因字句诘聱，只是诗情含蓄，未经风霜，难有情同。不知我身侧的公主，是随口诌了句诗，还是触景有感。偏颌侧目，才发现她稚嫩未脱的脸，其实已很有棱角了。）
小丫头，你怎么抢了大人的话来讲？（她望月望得出神，便伸手于她鼻头一勾，将她从太虚中拉回来）汗父虽然日理万机，可你还有额涅，有兄弟姐妹，也有照拂你的娘娘们。哪有你说的这么——伶仃，要一个无悲无喜的物什来陪？

咏薇元便极慕太白，他与亘古以来诸多诗流迥异，非囿于吟风弄月之藩杝，反酣畅地申纾衷臆，不加伪饰。谁人能不为之倾动？
【实则我并不总以月为畴偶，书斋内的左图右史方是我自顽童始的契友。】
【禁中夙宵并无我虽忖量的那般匆冗，我似乎做了数回觖冀，可何曾遂怀呢？我半步也未脱离青琐缨縻。那么只好暂寻别处隐生，迁思回虑后，唯阒静书斋，这是波谲云诡之地中仅余的一所可供澄怀所在。】
【奄忽间，她葱指描过我秀鼻，而后的抚循，非我首回听闻。只是究竟凄寥与否，唯有心洞若观火。】
那娘娘想说甚么，这回咏薇缄默只闻便是——您说得是，咏薇有额娘、胞兄胞姐，该也是极为有幸的。

太白的诗自然很好，可你太小了，不该读懂他的千古衷情。
（有时候读不懂，也是一件幸事。我所历虽不多，可毕竟长她一辈，比她早阅人间十余年，所思所感也更多些。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最讨厌说教的大人，不过如今，我也成了从前讨厌的人。）
（思及此，有些羞愧。又添了句）等你长大吧，或许我说的也不对。
（撑着下颌，很认真地想她的问题）
我么？若今夜一定要选一句太白的诗，那可能是——（眸不在月，只睇向叩德尚书的衣影）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是因他尝尽人寰悲苦，诗中所叙多有鞠戚、怨望吗？】
【于少不经事的髫龄小儿而言，深谙太白诗中襟腑确实极不寻常，毕竟始龀年华往往引人歆羡，似乎稚子唯一的惛忧仅在于游虞不足，难得骋怀。】
【可我业已明晓曾母投杼，龙楼凤池内除却书斋外便再无我所喜，我又如何自欺欺人，再怀懽悰？不如早些澈悟，也省得母亲谆沓，我更不必厝意倚畀。】
【可是这些思量，不必告知她——我适才已允诺，当有童丱辞吐，是以于她念过一句诗后，春山稍扬，颐颔以应。】
咏薇也正思及这一句，娘娘这会儿便念了来，可见投契。
【又与她闲话二三，转念虑起离母亲身侧良久，是该归去，遂告辞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