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集皇贵妃剧本 第九十五幕

【新岁的屠苏酒还未暖透，恰逢一日无雪少云的晴天，西魏胡同口砌的几只雪狮子矮下半截，威风凛凛的面目已不再峻直，石子点的双眼却炯炯有神，则鸣张罗了车驾迎候，却正是一程赴马宸庭的吉庆喜事。列座宗亲席上，远眺上首罗衫黛影，如蒙流转照映，许因未再如幼年般专情于同游伴们以新得赏赐的金珠打赌，久视而去，也觉华光曜得人目恍然，谦谨又徐缓地移开眼去。这下子，恰对上邻座促狭的一张团团笑脸，与那将请宫人斟酒相劝的未怀好意，拖了腮望去，也答一个笑】万事开头易，需知饮你这一盏容易，过后可怎么办？
【再到席间众人各自忖了时机离座走动，也未抬未举那盈了片灯影的琼酿，于身侧“你这莫不是要逃”的调侃声中，请了个伶俐的内侍引路，兀自举步而去。昔年雍和宫中别前，一声“觉禅姐姐”叫得违离辈次、多见交谊，知她一去天高海阔，倒不似云篆、小舟、小泽等友人般缠绕思念，但听声平安而已。今次，当目光绕开些陪坐或簇拥的身影再度视去，幸她的目光已不似昔年雕刻木亭时的执笃，也好堂堂正正执一份晚辈礼的谦恭】贤妃娘娘
【这一声久别宫廷、久违故人的新称尊唤，令身侧时刻识趣的内外贵眷流水般轻退开道路，也令那座上盛妆的皇贵妃视来我处。手中那空空如也的金盏摇了摇，倒肯心底趣笑着认错：纵然时过境迁，可那目光仍是那目光，一个人的眼睛从来不会变的】恭贺娘娘大喜，来敬您一盏酒

【今岁的嘉平霜霰先集，而在恩旨倏降、惶惶又欣喜地叩颂过君恩过后，别过殿外似渐永固的朗昼，浩荡的四座仪驾移入堂中，便再无从去听是否有萧风触楹，亦或琼光与凝曜何以新筑。百数编成的蜜珀朝珠累在身前，冠上的东珠已不知同煊盛的灯烛有过多少回辉色交映，在平生头回会逢的沸反盈天里，托得一道圣令充作主角，教我甚至来不及深究‘贤’字于我是何等千钧之重。这便是最值得尽意的时岁：嘉字的赐与是钦下的报偿，复兴的族门少不了‘贤皇贵妃觉禅氏’煊赫的一笔，我自恃明洁、笃行终日的决意的确迎得最好的善顾】
【几许疲怠却是于又一回醇酎在盏时累叠的。它原本只有微末的寸许，却在连缀迭阗的趋承称颂声间，染就一川厚重的江水，识海几已难容。……先朝的淑妃、我荣极一时的姑母，也是如此吗，又缘何在短短数月间瘗玉埋香，换得玛法与玛嬷的满面愁容、鬓发苍苍？宗门具瞻是刻下，可又堪能绵延多久？我已无从探讨这份惴惴的来由，偏逢一道丽影步步翩来，一瞬识得一双暌违七载的眉目，不安褪去，却又忽为慨然所据】
卓评格格。【我笑唤她。在启声的一顷里，无人不替她开道，也无人不替这段两厢和柔的对答开道，纵在他人惊异的眼中，已不知为我们揣拟下多少个前尘故事。今已亭亭的格格秀巧的下颔未改，轻抬时如旧是天成的丽质，而无从亲眼睹及她稚意的消退，实堪引为憾事。目风再与她空空如也的酒盏相晤，暗觉好笑间也将一切明了，轻轻招手道】快坐到我……【霎时便觉不对，忙忙改口】本宫身边来吧。不对，【思量一二，即已同苏善使过眼色、又扶上她柔荑，偏首则同评儿嘱咐道】本宫正要去更衣，格格且随我来罢。

【应言随她离席而去，宴客的殿宇外难逃过鬓的声息嘈杂，较之贵客满座的席间，却已是难得的清净之所。觉禅姐姐身边的小女官原是如影随形般的亲昵姿态，叫我玩笑地看了两眼，又有她家妃主示意安心的言语，红着脸退到一边去玩自己的了。两人同在庑廊之下，觑周遭虽再无搅扰，亦无心做并肩而立的逾矩，只清闲地擒住手中酒盏的细腰，在两指间摇晃着把玩着闲话】
原说去皇后娘娘的凤座前拜见一番，看娘娘却是一时无暇拨冗见我的，少不得要请皇贵妃娘娘提点着评儿时辰，莫误了前去应卯
【较她年小几岁，闺帷往来间其人辗转入京、司职内宫的传闻听得多了，七载之前，却从不自觉人情世故上输她什么明敏。然而之于内宫的事体，而今却自知不如她见地清醒，这虽称不上惭与憾，总也叫偏鬓视去的目光中，少了些无往不利的通透，又因几载同孀居的慈母相伴，长至如今年岁上，话声愈发添了些平和】觉禅姐姐，这几年过得顺不顺心？
【许是料及她的答案该是一言难蔽，更怕她惯作宫妃们滴水不漏的口吻一言敷衍，透着不叫人起厌的促狭，从容地说着往事】记那时您应选在即，咱们在雍和宫照面，我曾有一问给您的

【华裳与吉冠由苏善捧去，方怀揣起颇有余裕的自适之意，惟流瓦桂华在畔、箫鼓人声参差，将叹一朝风露绛引而集，只惜兰阙之中，无有真正怡愉可见、可闻的‘江上舟摇，楼上帘招’。未曾想头回全然殊异于旧日红巾翠袖的重逢是于此境，分明尚在京畿却仍类他乡，幸而两相对望的杏眼熟稔可辨、教人心安。然由她言及前句，适才偶望间纳入眸底的光景不合时宜地复现，在再度逢晤的圆融完满里，如一苇小舟曳过般拨开几许难察的失意】
【何以‘无暇拨冗’、何以‘时辰未至’，同小陈氏一齐乖顺伴在凤座之邻的几位妃御，便是显然的答案：她们之间兴起的几样话题、相与交心，是身膺皇贵妃之衔也难以（更不必）去听的。这份待宫中世故的明识却不欲为她所知，纵然眼前人业已至及笄年岁，弗是曩昔尚可当作幼妹一般交游的小格格了】这是自然。如今皇后娘娘身前尚有娇客云集，约莫是要闲话几句，待至了诸位格格当去问安的时辰，评儿再同去也不迟。
【俟一句‘觉禅姐姐’递来，怔忪在瞳中掠过一霎，庆幸过她灵俏未改的今下，偏分明记起那个曾在无数回清醒或梦魇中自省、沉思过的问题。初聆时是以为稚言稚语，一腔孤勇在心，以一声‘你不明白’作最决绝的回判，誓不能相负世族深恩；而今浮云过眼，盼愿六阙清平的一厢情念只余半寸，冷却痛彻过的心神早难奏出悦耳的弦音。这一问竟同她适才所见的座下人境相映，今时再问顺心与否，虽有众芳钦羡、荣极一时的‘贤’字当首，我却找寻不到（也不敢再寻）更多、更好的心愿了】
【怔愣过后，方以反问出口，曲绕着直言】圣恩浩荡、盛宴在前，儿女双全，称颂声也犹然在耳，评儿觉得我顺心吗？【思忖良久，方岿然落下崭新的判辞】我不敢答顺心与否，更不敢说不顺心，只能说，至少是现下，我并不懊悔。
【话茬落在她身，方笑得和柔】评儿呢？这样久未见，雁书中也只得偶闻一二，并不知你到底过得如何，家母可也如旧安康和乐。

【昔年寺宇内少女的发问，至如今已分不清有几分负气与奚嘲，又得几分懵懂的率直。感她将此话记到如今，星眸中掠过些暖意，不禁又想这七载道阻且长，于许多不为人知的回顾与喟叹中，绍嘉的一问当只是枚引子】姐姐说的这些，都是很好的事情，且不论旁人的称羡，人生在世要没了这些依傍，岂非太难快活了些？可纵然如此，您仍不敢同我自称顺心，可见所求在此之外
【人之所逐在温饱、在名利、在心足，各持所愿，自然并无高下清俗之别，亦无意标榜她做什么淡看荣华的清高，只因她那捉摸不透的片刻忖想后，该是一片别样心境，于诸绿鬓朱颜中当算得十分有趣，无怪这样多年过去，饶是久浸宫闱的皇妃眉眼已少了些生动，与她说话却从不会叫人生腻】
一别经年，觉禅姐姐讲起话来还是这样叫人心暖。性情柔恤是您的好处，可评儿这样多年想起觉禅姐姐，所难忘的，倒是当日令我刮目相看的无畏而往。毕竟我的话问得唐突，就是不见怪的人，也未必不会岔开话去不答
【自于席间几番契阔，答此一问是，早不需做收拾心情、再发慨言的姿态，倒不是不肯同她推置衷肠，因这一番且诚且挚的答叙，原也并不至此一处可以安心托付】姐姐挂怀，一切都好。我的心事浅，想起方才说的快活两字，竟是把自己的盼头都讲出来了

【我不曾、也不会同她相告，在拜别觉禅邸、排车应试以前，又在荣列贵嫔、赐号‘端’之后，心底早铸下三个愿许：偿尽族恩、善恶殊报、冰镜为心，并坚执也自以为完美无愧地笃行着，然过隙的白驹驰远，唤作初衷的念想虽然尚未涤去，所见的风烟世境却让我彻底明晓了昔时涉世之稚。是而待她的后话点一点头、又摇一摇首，只作不置可否，是不欲让她知明我的所求不过是一片空茫】
【依依听及后文，才笑道】记着你从前问我的时候，也在前头带上一句‘唐突’，但我以为非然。若没有这样问出口，那便不像评儿了。日月如梭，春秋都过了几轮，评儿还是如初，倒让我觉着欣慰。
平日里顺遂便好，我的确不知该如何答‘顺心’，但一个顺遂，也可应得。【话锋一转，神色却渐渐沉肃下来，很认真地凝视住她】原来评儿会用‘无畏而往’来形状我。或许从前的确可当得一句无畏，但评儿也要晓得，有时‘无畏’的因由，是因为无知。
不过，从始至今，世上诸事，也确然无甚可惧的，【不谙人心、不知厄仇，以为众人皆善，是彼时；深知世情、深谙恶意，取道珍守己心，是当今。麻木不仁，也是一种救赎】只要寻到救赎之道就好了。
【讳莫如深地毕过前话，又闲叙几句，诺下仍会书信来往云云，便两厢归入席中，分开不同的两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