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外的酒楼，有时喜欢挂祖上在宫里做御膳的招牌，而我不是贪餍口腹之欲的人，无意去细究民间酒与肴较之宫中的差别，但热闹是真的，与在蓬莱殿中细嚼慢咽的情绪大不相同。
别桌都有说有笑，偌大堂里只有我独个，故而店家赔着笑脸，问是否能与另一个独身之人合座。宫外进膳没有那么多繁琐的礼防，筷子尾在桌面上跺出响，这是从前不被允许发生的事情。
“可以。”

长安是什么风情？踏进城门的第一天，我问过在崇仁坊待过十多年的苗长史。老先生自觉滤过小孩不能听的“风情”——平康离崇仁不过一街之隔，偏指点我绕去远处的东市。
食肆酒楼人满为患，要与人拼位。独身一人，倒也没有顾忌。对同桌的郎君道了一声谢，坐下听跑堂花里胡哨地报着菜名，依然满头雾水。
对面岿然不动，只顾自己碗中食。目光探去，指着问小二。
“这是什么菜？”

哦，外乡人。
为外乡人所不知的是，这个时辰的食肆酒楼，不会有闲逛的店小二来热情地替他讲解长安口味，更何况是我两个这般吃食从简的客人。勺子拨几下蒸碗里的佛豆，随口道。
“这是菠薐，你没吃过吗？”

哦，是菠薐。
于是点了点头，收回目光。
“我的家乡也有很多菠薐，只是做汤羹多，少见这样的吃法。”
这菠薐看上去很清爽，不像河北的厨子喜欢浓稠的勾芡。叫跑堂记下。
“来这一盘菠薐。”
后半句却是对那位郎君。“——难得来一趟长安，还有什么值得一尝？”

“那要看你是哪里人了。”
我将筷身放好，向椅背上靠，两只袖子振一振，将手落回袖中。
“长安也不是什么都有，什么都新鲜——比如南边来的果子都要做成果脯，你如果是江浙来的，应该瞧不上长安这口。”

“我从河北来。”
边陲之地，离京城太过遥远，不必想都知道他没什么概念。伸手随意比划了一个方位。
“离契丹和奚都不远，厨子也比较粗放。鹿血羹，喝过么？新鲜鹿血和鸡蛋在一起蒸出来，是我们那儿的名菜。”

“呃，”脸色阴晴变换了一阵，捞过酒壶自斟，清了清嗓，淡淡地回他，“没喝过。”
从前的蓬莱殿里，建昌县侯的耳朵是难以听到这样的问题的——喝过吗？吃过吗？极大可能被视作无事生非的寻衅。我算好胜的一个人，宫人也都知道，他们很会拿捏主子的脾性。
但眼前的年轻人不会有那样的顾虑，抬起眼皮看他，似乎他也没什么多余的意思——他只是随口和我闲话，不太把我当回事儿。
“那是什么味儿？长安能吃到吗？”

许是他面色变化得太过明显，这才撑着脑袋打量了一回：像是个贵胄，怪不得。
“京城没有，是塞外的吃法。鲜香嫩滑，吃了一次就忘不了，就是容易上火，不能食多。”
拍了拍手，露了一些笑。
“我们往年围猎，打到了鹿，便就地生火，放血做羹，割肉来烤。我知道京里很多规矩，你们不大吃这个。”

勾唇破开笑，“这么玄乎。经郎君此言，不亲尝一尝，反而很添遗憾了。”
肘架在桌边，支额向右侧轻倚。
“也不光是规矩的事，长安也有人养鹿，但不为取其血肉来吃。一则为了观赏，二则制酒来喝，这需要刺活鹿额上血，我看着那鹿畜实在可怜，一贯不大乐意喝它。”

“每次都要活鹿取么？”
随意让跑堂的添了两个趁手的菜，再上些瓜果。捡了一颗桃子，咬在嘴里是脆的。把果盘往他面前推。
“那确实有些可怜了。我们杀鹿手起刀落，给个痛快。还是你们京里花样多。”
“京城周围有猎场么？哪天打到鹿，你可以来我家尝尝——崇仁坊有个幽州进奏院，就在那里。里面的厨子会做河北菜，八九不离十。”

“嗯，且只取额间血，旁的都算是劣处，这也不算什么好花样，”稍一作想，随口又道，“不好的风气，该禁一禁的。”
桃子我爱吃软的，桃毛也略有些发刺，拣拿了果盘里的一只，没直接吃，塞进章夏手里，然后她很自然地，替我给桃子扒起了皮。
“有是有，但萍水相逢，去贵府蹭饭不太好吧。”

阿耶说得没错，京里果然规矩很多。跟吃柰子一般，将桃子啃到核，信手丢进旁边盘子。
“没什么好不好的，投缘吃个饭而已。”
停了片刻。
“你们这里难道兴拿下帖子请么？那便算了，委实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