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贤敏贵妃 | 阮窈 | 昭阳主殿）
　　　　　　（刷姜烜 ）
：
　　　　　　西风乍起，昭阳顶檐撂上了黄叶，天光拉扯着漏进冷清的色，仿佛鎏金都镀上一层霜，瘦雪踏着慌乱的步子，煞白着面进来的时候，我正偎在朱红的窗槛边上，石青绫袄子，袖口掖着玉兰花，有些困倦地半合起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手头针线，冷不丁地却在她的话里错了法，将将斜冲出一道，指尖沁出豆大点儿的殷红——只我是顾不得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帘子撩起半截，虫蟲的鸣声响亮地奏起来，催命似的，这些年里太平久了，还有事能让我惊惶成这模样，连我都仿佛料不到这一点，我将针线撂去，强自抑住了起身的冲动，只是声气里夹杂着几不可闻的颤。
　　　　　　：现如今呢，如今怎么样了？好端端的，怎么闹出这事？
　　　　　　：说是疏忽大意，眼下也并没句准话，您知道，这事说是意外，本也似乎没什么可指摘，可是要说，其中是有什么人做文章，倒也未必没有道理。
　　　　　　瘦雪嗳了声，颇迟疑地掂量着语句，她跟我的年岁是很久的，饶是炼出了副处变不惊的心性，在这事上也难免后怕，骑射一道，原本纾就并不精擅，猎场上出了这样的事，实在由不得我不觉得蹊跷，我扶着桌角，深吸了口气，才恍惚安定了些，衣裳内里吃透了汗，贴在身上冰凉一片。
　　　　　　：去库房里，找最好的药来送去，务必不能教这伤落了什么根，再去打听打听来龙去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分明是好好的一道去秋猎，如何就冒出了这样的猛兽来。
　　　　　　大约是有所牵挂的缘故，这日姜烜来时，我很难得地没有像从前那样打理修饰自己，两眼还有些微的红肿，只是当我看向他时，仍然忍住抽噎，勉强地露出些浅淡的宽慰的笑，端过熬的补汤，劝他用些——我知道，对于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心中的担忧与心痛，应当并不比我少多少。
　　　　　　：这两日事情繁杂，您也要保重身子，别一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纾这孩子，打小儿就心眼实，都这样了，还惦记着宫里，生怕妾同您担心，伤还未好全，就紧着送了信来，只是轻描淡写，说自己无事，要是被他知道，您为了他的事累着了自己，必然是不肯的。
　　　　　　说到此处，想起往日里纾的善解人意，我垂下眉眼，目中隐隐盈了泪光。
　　　　　　：那伤——妾虽未亲眼得见，可仅仅听人描述，也心惊胆战不已，当时光景又该是何等凶险，妾、妾光是想想，心中便仍有余悸。
　　　　　　：这次的事，妾在宫闱之中，消息并不灵通，究竟缘由为何，妾实在不知，也不敢妄加揣测，只是、只是妾同您，统共不过三个孩子，都说母子连心，自从纾和缜相继成了人，离了妾的身边，妾本就日日操心着，生怕他们在外头照顾不好自个儿，现如今若是一道出了事，妾又该如何自处？
　　　　　　：这么多年，您待妾不薄，到了如今，妾早已别无所求，唯独希望的，不过是您同孩子们都平安康健，什么功名荣宠，都抛却了又有何妨？只是——这样担惊受怕的事，妾怕是再也禁不住第二回了。

　　　　　　（上元）（贤敏贵妃 | 阮窈 | 昭阳主殿）
：
　　　　　　灯笼红通通地亮堂起来，上元总是热闹，瘦雪拨弄着盆里的炭，窄身条儿拢在青绫袄子里，乌油油的发拂过到腮颊，额前捋得洁亮，甜净脸容，憧憧的光影衬着菱花窗格上乌红的剪纸，仿佛一眼能望到永久似的——青桂香微凉地冲进肺腑，让我有些晃了神。
　　　　　　从前我是不大有这种想头的，当帘子撩开半截，在脆生生的唱诺声里，济南王妃带着两个孩子进来的时候，这种恍如隔世的意味就愈发强烈起来，奶白色的小团子，稚嫩眉目里还能分辨出往昔少年的模样，一如从前我与姜烜，逗弄着纾和缜似的——如今我是做祖母辈的人了。

　　　　　　（上元）（敏妃｜阮窈｜安处主殿）
：
　　　　　上元月圆。
　　　　　我拢着袄儿，为面前的六角灯糊上最后一层洒金纸，柔韧的竹骨展开，扎了圈儿，裁开一指宽的绫纸镶过，再蘸取糨糊，均匀的平刷在骨架表面，覆以青纱，仔细贴合在一块儿，衬着中央的通明火，透过层层薄纱似的遮掩，摇晃起来别有种朦胧的韵致。
　　　　　阳城的上元，我恐是有许多年不曾看了，依稀仍然记得那熙熙攘攘，摩肩擦踵的人流里，晃眼夺目，五光十色的灯笼，热闹高昂的唱调，小贩的叫卖声，女孩扬着红彤彤的脸颊，在羞赧里为如意郎君赠一朵绢花，一枚玉佩，这是难得可以恣肆玩乐的节日，而今明烛夜空，灿烂辉煌的景象还在，可大约人却是不同了。
　　　　　我想了想，颇为失笑地垂下眼去，拣起一柄小银剪子，将余下的楼阁画屏都裁毕了，藏在灯笼纸里，是镂空的万里江山图景，顺着灯笼转动，如同走马似的将影子晃到跟前来，层叠有致，宛若霎那间活了似的，尚且能瞧见酒肆，马匹，街道，玲珑精巧，惟妙惟肖。
　　　　　我想为他记录一份盛世喜乐。
　　　　　看见姜烜的时候，我仿佛在不注意的时候，便悄然弯起了眉眼，今年宫中仍然点灯，只是在那辉煌的一片中，他是否还会为这盏投以特别的目光呢。
　　　　　：妾想将它赠您。
　　　　　我眨眨眼睛，睫毛似乎在眼前颤动着，漏下细碎的光，衬着眉眼里的笑，那里藏着情意，我不知他能否细心从中发掘，但是如果他能收下，我就很满足了。
　　　　　我凝视着他，将声音也放得轻软，柳絮似的。
　　　　　：这是有了您的天下——
　　　　　：您也是妾的天下。

　　　　　　（侍膳）（阮窈｜小仪｜合欢西）
：
　　　　　去岁藏的菊花酿，秋日时埋在桃树下，霜序月里应当掘出来了，拍去坛口碎土，揭开纸封，密密实实盖住的酒香才乍然氤氲起来，掺着醉人的沁鼻甜美，瘦雪提起坛子来，倒进一柄白瓷长颈壶，隐约能在清冽酒液里瞥见漂浮的碎金，映在火光里，格外潋滟。
　　　　　暮秋风冷，堂中秉灯，朦朦胧胧里我拢着青绫缎子袄儿，筛了一钟酒来吃，好让身子腾起点热乎劲，初尝是糯米的甜软压去酒曲的微涩，同鲜果汁子并无什么两样，故而姜烜来时，我将手肘支在桌上，托着腮看他用膳，两弯眼里压满满情意，不知不觉里，饮下了一杯复一杯。
　　　　　：您也喝呀。
　　　　　天青色的袖子顺势滑落，露出嫩生生一截窄腕，白的晃眼，仿佛一握便可把持，我似乎有些醉了，醺意顺着脊梁攀上脑壳，斟满一杯，再推到男人跟前，半趴下身子，凑近了睇他。
　　　　　真好看呀，酒的后劲温厚绵长，醇香里我似要融化了，面颊上酡成两团胭脂色，内里好似有火在烧，颈项也微红，薄汗里散馨香，杏子眼里泛上水光，亮晶晶的，借着这股劲儿，往日里该说的不该说的，不敢开口的，都从喉头滚落出来，声音也软软地搔抓人。
　　　　　：妾、妾真的好喜欢您。
　　　　　恍惚里我想要起身，却晕乎乎地一个踉跄，跌进他怀里，趁势指尖一勾，扯上他的袖摆，撒娇似的去拉。
　　　　　：夜深了，您可别走啦。

　　　　　　（敏嫔｜阮窈｜安处东侧）
：
　　　　　天光稀稀朗朗地透过窗纸，照得黄铜镜边镀上一片金，虚虚地晃着光亮，滚烫的水盛在铜里，一程一程地递到跟前来，瘦雪替我篦头发，将象牙齿列浸进花水里，从头通到尾，慢悠悠地好似永远不会停歇，我将指尖抚上镜面，一下，又一下地揩着，看得久了，连那张面都陡然生疏起来。
　　　　　稚水揭开八宝漆盒，摆出膳来，热气腾腾里是制式的腻味，我心不在焉地拿匙搅在粥里，撞得瓷碗边沿发出脆响，忽而喉头涌上股干呕的劲儿，险险地堵了回去，匆匆忙忙地塞了颗腌梅子。
　　　　　好啦，我霎了性儿，颇泄气地搁下匙，索性让人撤下去了。
　　　　　娠时姜烜来得就少些了，固然他也温言蜜语地来宽慰我，然而夜里毕竟是寥寥，闻娘燕娘从前是什么光景呢，我不大记得，大约我还沾过光的，不过到了如今，里面应当还有一层缘故才对——新的淑女进宫了。
　　　　　桃月风是润的，颇缠绵地勾起我裙裾，撒痴装嗔似的溜进领口，不知不觉地，我就走到从前月影台的附近来了，这里的墙陈旧，从墙根处泛上暗黄，像个发福的妇人。
　　　　　再往前，就是年轻姑娘扎堆的地方了。

　　　　　　（敏嫔｜阮窈｜安处东侧）
：
　　　　　筛过的糯米粉细腻洁净，以凉水浸透了，揉成晶莹剔透的团子，细细密密地洒上新秋桂花，金黄色衬在里头格外潋滟，再擀切成方状，颤颤巍巍地盛在盘里，像藏了一汪汁水，戳时弹性十足，另则再取牛乳一盏，煮沸后再揉进葛根粉，浇上水晶面放凉凝固，冻成乳白的层，交杂着两相呼应。
　　　　　新收的橙子汁多饱满，顶端切出花瓣状的口子来，泛着清新微酸的香气，我很仔细地把蟹粉蟹黄分别剔好，黄澄澄油汪汪地堆着，挖出橙肉来同煮，勾芡后拿银匙儿舀进原本的橙子里，妥妥当当地盖好，再蒸得入味，酸酸甜甜地摒去腻，反倒只剩下鲜美。
　　　　　秋日很该赏桂品蟹的，我很仔细地梳洗了自个儿，面上不敷粉，软软和和的衣裳，清清爽爽地衬进秋风里，拎着食盒往长信去，将那桂花水晶糕同蟹酿橙一并奉到几案上，另配一盏菊花酒，礼后落座，恭敬里带着几分孺慕的亲热，弯着眉眼笑起来。
　　　　　：妾想着深秋了，桂花同蟹是不可辜负的，也想让您一品这景呢。
　　　　　：眼见这快要到重阳啦——
　　　　　我微微赧着脸笑了，目光垂下去看着微凸的小腹，转瞬又颇乖巧地抬起来看着座上人，
　　　　　：妾嘴不够伶俐，只能借着肚里孩儿的光，一道祝您长寿康健。

　　　　　　（汤圆）（敏嫔｜阮窈｜安处东侧）
：
　　　　　倪娘走后，我便一头扎进做汤圆里啦，炒香的黑芝麻乌沉发亮，成撮地堆在瓷碗里，个大饱满的花生核桃仁儿白生生，火上燎得焦黄喷香，放凉后碾碎，和进融化的猪板油，筛得细腻洁净的绵白糖，反复揉搓成香甜圆融的黑洋酥，尽填进糯米揉的水晶皮子，擀皮薄而滑，白如羊脂，收口搓圆裹起来，便是个圆乎乎憨态可掬的丸子。
　　　　　我歇下手，从筐里拣出浸过清泉水的红豆，赤汪汪的，浇了两匙野蜂蜜，和着碾好的玫瑰汁子搅拌成细沙状的泥，清润甜口，泛着胭脂颜色，另有黄澄澄的奶黄馅儿，牛乳煮得浓郁醇厚，沙似的流心，并着叉烧笋丁鲜肉馅儿，鲜美爽脆，酥烂多汁，一并塞进四个圆子里。
　　　　　红曲米是早泡透了的，这时便筛出红彤彤清亮的汁子来，被我细心地蘸了，在每个圆子上描出一句吉祥话，黑芝麻的是吉祥如意，玫瑰豆沙的是平安康健，奶黄的是万事顺遂，叉烧笋丁鲜肉的便是龙马精神。
　　　　　汤圆热腾腾下了锅，捞起来，圆滚滚白胖胖地浮在碗里，洒上金灿灿的桂花，唯有字儿是醒目的，至于舀起来是什么内里，尽管让姜烜猜去，我想，我的祝词是不必开口的，愿他咬一个，便承了一句福了。
　　　　　装进食盒的时候，我隐约能感觉到心里的酸胀，只怕今日去宣室送汤圆的门口，都要挤破头了吧，再妥当的心意，也只好期盼他能在这些林林总总中间看见。
　　　　　但我终究只是多放了一盅儿熬得酸甜的山楂陈皮茶，压压眉，轻声嘱咐。
　　　　　：汤圆黏糯，恐怕吃多了积食——拿这个消食是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