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棹兰舟漂浮在浩淼的烟波里，谁都不作掌楫人，任几箭自红帘之外的青山上吹来的风，携着云中深山内松柏的香气，将它推去又漾来。风敲碎镜湖面，西海中的莲叶莲花更是一斑斑地偃仰起落，蜜蜂停驻在嫩黄的莲蕊上敛翅不飞，世间最后的嗡然长吟也湮灭了】
真寂静啊，昭仪娘娘。
【趴在白蓬船的小窗沿边，一手挑起红帘，一手攥着只白胖粉桃。有意打破这阒静，于是信口念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西南北。【脆生生咬了口桃，有些含混】刚学的诗，这鱼东西南北地瞎游，迟早会被我和小约钓上来烤着吃。
【至于为甚么我会和令昭仪同乘一船游玩，当然是因为母亲被召侍墨，我就被托管了】

（既至西苑，何不行舟。原想着是个清静午后，却不成想多添个“小友”作陪。好在，七公主也随了慧昭仪的恬静性子，不似寻常孩童那般吵闹，倒叫我多了个说话的伴儿。团扇轻摆，替她也驱了些暑气，再闻后话，却是哑然而笑）
慧姐姐授你这篇时，想必不是这样解的。
（话虽如此，却也随着她一并探头去瞧了瞧那池中锦鲤。明明是食奉贡泳天池的御前宠臣，于她眼中，却比不上一盘案中餐，当真是让人啼笑皆非。然，有道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我也不是那清雅之人，何必非要同她纠这几句）
鲤鱼肉质松散，若是煎烤，该不剩几两肉了。（替她撑过船帘，再向荷花深处指给她瞧）不若再等上几日，待它们纷食过这田田荷叶，到时，只许添上少许葱姜清蒸。不仅能留住鱼的鲜香，还多添了些荷叶的清香，那味道，才最是勾人。

【山东运来的白桃皮薄汁甜，又拿碎冰湃过，入喉沁得人通体凉津津的】
母亲是姑苏人氏，念予我江南风谣大约是想家了。【自永宁宫壁上挂悬的几幅吴门遗墨、浙派丹青，以及清供上摆的几枚来自江南略带酸涩味的红橘，已能从中窥见母亲的思乡情愫。韦庄道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但如今母亲即便哀艳染眉、清愁萦目也走不掉，因为紫禁城中有我在】
【白桃咬了一半，又问】姑苏乃江南膏腴繁华之地、文华藻渥之乡，我一贯向往得很，不知道昭仪娘娘的故乡在哪？
【兰舟中载有花觚酒器，锻磨闲时的书卷册页，还有用上等朱兰窨出的狮峰龙井，可这些风雅都不及帘外碧水蓝天、红花绿柳的天然无琢。受此点醒，瞬间彻悟】不若摘取荷叶垫入笼屉，这样蒸出的鲤鱼如在莲田中游走，想必是一绝！

（淑女新进宫时，大抵是举目无亲，多是循地缘相认，日后在宫中也算有个熟识的同伴，却从无人问我。世人多有眼色，可惜稚子懵懂。叫她一问，不由怔住，目眺远方不知藏于何处的数丈宫墙，似是喃喃道）
故乡么？就算是京城吧。
（所谓故乡，生于斯长于斯。如此算来，我倒该算是京城薛府人士。北京城于我，也不过是薛府百亩。可惜，与她口中的母妃不同，我也并不知晓这“故乡”可是什么繁华藻渥，倒是薛府二门后有房屋几间，从主母屋往小姐阁楼去行哪条道最近，小姐，如今的皇后娘娘每日几时用膳几时念佛，我都记得分明。至于我能讲出的有关京城种种，也不过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梦中所见罢了）
听闻京城春日道陵景致最好，至夏时，蓟门、玉泉也皆有盛景。虽比不得咱们西苑繁盛，但是于寻常百姓人家，也算是踏青的好去处了。还有近廊房四条，他们说，有许多新起的临街铺子，有卖胭脂水粉的，也有兜售茶叶点心的，逛累了便在茶楼一坐，说书唱曲儿的各色手艺人也多汇于此......还是待你出宫之日，自己去瞧瞧吧！
（甚么乡愁哀思，于她们眼中，不过都是对宫外洞天的憧憬。细究下来，怕是还不如今日点心来得上心。）
都好，只是莫同人讲是我教你的。若是教你母妃知晓，我尽授你这些，怕是再不许我见你了

【素未谋面的江南都被我冠以锦绣丰隆的丽藻，遑论世人常怀眷恋的故乡，无论是崇奉文宗圣人的齐鲁衣冠，还是烛影摇红、急管繁弦的金陵胭脂，皆不能免俗地对旧乡施加无数华美的形容。我觉察出昭仪话中的模棱两可，一种究寻的好奇如古荒原上蔓生春草，无声无息就覆满绿野】
京城，那我的故乡也该算是京城罢。
【母亲常以处高临深、动常近危诫我，但并不同我细说禁闱中的任何秘辛，如同望梅止渴掌故里撒谎的曹操。所以我对令昭仪瞬间的惘惘感到茫然，但我知道，我快要摘到那颗梅子了。可惜，即便灵秀俏丽如令昭仪也不能免落窠臼，她不再补缀后话，只是同我讲起辇毂之下的阜盛】
既然宫外这样好，那为甚么还有那么人要进宫呢？西苑的有复宫深殿、腻叶蟠花，聚天下之翎禽鳞介，民间的农舍商铺、话本曲子难道能比宫里的还好么，我不信，终有一日我要亲自去瞧瞧，看您是不是哄我的。
【将桃核噗通一声扔进湖里，縠纹荡漾，好不道德】您放一万个心，为了您说的清蒸鲤鱼，我也不会告诉我母亲的。【乌阗阗的眸珠一转，微哂】那么这鱼，您甚么时候请我吃呀？

（并不诧异她会做此问，毕竟，她就同这池中锦鲤一般。由话本戏曲窥视这芸芸世界，好比在这四方琼海中欲探江河——只见浮光掠影，哪知狂涛骇浪）
你看这湖中锦鲤，食的是御花御品，面的是天子圣颜，可却只能困于这太液中，毕生见不得江河湖海广阔大千。然那山野乡涧之中，定也会有几尾青鲤，自西下入东海，捉浮游避鲲鲸，畅游天地之辽阔，却也居无定所饔飧不济。
你说，是这锦鲤羡慕那青鲤更多些？还是青鲤羡慕这锦鲤更多些？
（人都说这紫禁城是做金子做的牢笼，里头的人想出去，外头的人想进来。照我说，我们都没有错。毕竟这世上个人有个人的苦楚，个人也有个人的贪求。又能说，孰贵孰轻，孰是孰非呢？）
（眼见着她随手将那桃核抛进湖中，也未多加阻拦。只垂首瞧着那群围上来的鲤鱼，暗叹道恐怕它们还不知，一饵掷下，等的，便是它们蜂拥而至）不问自取，终不是公主所为，若是这鱼日后对不上数，不知又有多少掌事的都要遭殃。不若你去向皇后娘娘讨来一尾，到时我定叫你一饱口福。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既不是太液琼池内的锦鲤，也不是村野山溪间的青鲤，自然也不能辩知。不过若让我投生，还是作这囿于一方的池鲤好些，至少若不遇见我这样的馋嘴猫，便不会时时忧心被人钓来清蒸或红烧。
【齐谐庄语或是佛偈天机，由稚子听来都品不出其中隐蕴的清妙，母亲说我是个孽根祸胎混世魔王，真是一点不错。浑说两句，临波的芙蓉面只是含笑，艳逾映渚的轻莲】
这有何难，想必皇后娘娘不会因为一条鱼同小儿为难。
【平日靠在莹润的范阳白石阑干边投食，见碧藻红鳞唼喋有声只觉有趣，如今投下一枚坚硬如石的桃核，也引得群鲤曳纶争钩的原形毕露，不由蹙眉】贪得无厌，【率易评骘也是我的一处劣根，此时竟离奇地产出几分忧郁】那我吃了它们，会不会也患上无餍的贪欲，毕竟先生曾说过：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这就是要与之俱黑的意思了。

我看未必。若是只你一人去讨倒也无妨，怕只怕你过后，大公主也去讨一条，二公主也去讨一条......待圣上再临琼华岛时，一尾鱼也瞧不着咯~
（以她的年岁，自是不会同她深谈什么老庄逍遥。将欲止住这话茬，却不想她又是一问，不禁哑然。若非与她今日相谈尚佳，我几欲以为她是受了那才名在外的母妃指使，故意来刁难我了）你这惑，倒是越发难解。
（话虽如此，却仍是细细想过后，再同她道）有道是，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那承光殿内的玉佛，岂会因受了你我供奉，就化成个肉体凡胎不成？再者说，口腹之欲，本就是人之常情，算不得什么贪得无厌。就如现下你琢磨着将它们煎炒烹炸一般，它们也不过是想换个口味。

我出来了吗

别的姊妹哪有我这样贪馋？
【结恨负怨的酸文人都好为自己开脱，我学了他们的厚脸皮，可不为脱罪，只为更坦荡洒落。笑吟吟地绽开樱唇，欲坠西天的金光神霞替面上镀了一层粼粼，是世间最神妙的丹青手，也难以准确描绘的颜色。犹是弯着两泓笑眸，继道】
好问则裕嘛，何况甫才我问甚么问题昭仪娘娘都能答上来，可见娘娘是个博学之人。
【本就生得莹珠琢玉，在金霞底轻轻合掌，宛然至相国寺里叩拜神佛的檀越香客，作虔诚聆听状】信女慈珑受教啦。

（言谈间不觉日暮西垂，日影映在塔尖华盖上，又折回这湖里，铺面一池金光，便是这水中的鱼，也如同镀了层金子似的绚烂，倒真如她说的那般，直被人烤了个金黄焦酥。）
（不似午后寂静，琼海畔人声渐至，也不知是哪位皇子公主调皮，养母的呼唤声在这湖中都听个分明。估算着时候，也不便再同她在船上多留，差使了小内监悠悠荡回小码头，同她也再约好，待她去问皇后讨得锦鲤后再来寻我。各自归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