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一定

（成光十一年秋光如旧）
（而今街巷诵“小池”的稚童业已鸟兽散去，一塘秋荷正迎风亭立于长主府内。府内倒无甚么值得悬心忧愁之事，连日里也多与毗邻的应青交迎，间或静候廊庑下，迨下值归府的陆尚书临至，适时地添补着“今日又是哪位大人留了你吃酒？”）
（业见惯不惯，寻不见半分愠恼的）
（我少时识得戎舟，由他宠护宽让多年，小陆大人那番剖心置腹的陈白尚得闻余响，付往金枝耳后的一炬，将小儿女懵懂的情思燃亮，变作两人余生的坦途白昼。虽不再似少年追寻浮生欢娱、甘愿相偕走遍燕京，但多载的琴瑟和鸣，已是两人之间不多言说的默契所在。——却也不乏，燕居静处一两回掷下的趣语）
（今次往神策卫胡同行，却不为与母亲闲话光阴、抑或贪图淮扬厨艺而拜会，全因一桩旧事。数年流年改换，竟是却步于店肆前）这店......是换了东家？

（秋光娉婷如少艾娇立，暮暝点染绮罗般绚丽的颜色，延漫於穹际千里，明朝的晴日已然在熏红半边的郎朗疏云中可窥端倪了。车舆辘辘滚过神策卫胡同的青石板径，载着适才从丹阙中承欢尽孝的帝女无声驶过巷衢炊烟与人生百态，策往街寰内幽谧的陆氏庭院）
（并未嶙峋的晚风惬适拂过壁牖珠帷，我漫向车外一乜，偶然觅得一袭绛绸衣袂，彼时并未声张，稔熟的身形却在惊鸿渐褪中弥合成具象的人影，电光火石间，匆匆唤）
停一下（自缓缓滞下的车舆中弯身探出，行时未几，便见须臾前确凿纤立了娇仙一位，岁月在她面前似乎失却了应有的逝意，四方无虞，予她一人之宁）
姑姑（我在姑姑与舅母中决疑一二，终缓声道）您怎么独自在此？

（纤睫一抬，眸光划过这一隅业显破落的肆庭，并不知是甚么旧物可引她不辞辛劳，只举凡忝一旧字的，便多少含韫了昔年种种或喜或恋的情愫，珍视非常也匪乃纳罕。飘忽的目波自沾灰的旌旗中拂过，落在她益显温润宛婉的芙面上，哂惜道）想是店铺易主，有些时日未曾打理了
（明眸中未起波澜的秋泓掩下一汪并不算浅的心神，只耽入她盈盈流转的光影中时，适才再一次艳羡起岁月待之的温柔与偏睐。雪颈微垂，一梭莞目眄向掌中所秉的素封小笺，彼时经由额娘妥呈，并未察觉自己如视珍鸿，眼下睇观才知，缎封边缘已然如刻一截指印，抵因这轻若片羽的一沓尺素，墨书字字皆是羁旅游子钧担般的乡情，故不忍辜负）
长留将从宫中出来，要往陆府为额娘送一封家信，且有时日未曾来瞧过外祖母，正也惦念许久，便不多耽搁，径来神策卫胡同了（罗袖半探的皓腕轻抬，示她一观）倒是好巧碰上了姑姑
（今日是个宜拜会的日子，我想。又将握了信笺的柔荑向袖中拢上一拢，漫向她娴雅启询的一霎，竟无端觉得她与额娘实在很像，虽她与陆氏仅有姻亲缘系。而我与之天然的亲近则更无可厚非，抛却同为觉罗血胤一脉不提，因其厘降陆氏，便还有一重舅母的干联。扬眉便答）
她很好，只是很有些念家，前些日闻说外祖母恩享一品诰命，「与有荣焉」地乐了大半晌，还托我此行定要亲替她恭贺。（稍作一顿，顾向正事）眼下这店铺肄业，姑姑的旧物是否还寄在店中，这可如何是好？

我真是弧啊！

（店肆新主几般盘算我无从得知，自也无心“追究”去踪，世间的萍水之晤原就不堪胜数，今次为何而来、又将如何归去，倒不在寥落的门庭前。又不住地添）此处近年往来车马沸反，倘使好生打理，指不准要赚个盆满钵满
（商贾生意经如何念，却也轮不上一位长主“赐教”，遑论幼长于禁宫、优渥绣闱，偶生的善念业多赖天家贵格施与恩惠，真要问黎元物力哪般，又如何巨细、体悟深切地为之一言？）
（长留兰袖轻盈地一抬，其中所囊已是领会毋用言明的。我便在想，倘使仪妃娘娘弥留人世十载，或迨小女儿饱览城外纷色，亦会书一封家书托“青鸟”抵送，钮祜禄府况景早业罗入目中；遗憾并无虚妄的构念，姨母亦并非流露情肠性情，这一封雁书竟渺无踪迹、海底沉沙了）你这一去，也能了却母亲的一桩心事，自长留出降倒鲜少见你，果出落成个稳重的孩子，不愿入宫徒增咸福宫忧愁，便往中槐胡同来，昨日额驸仍念着贞仪几时过府，早早儿地备好席面。
（如是笑道过，再话那件旧物——老翁应还浮生安闲，早不经营此营生，如要问去处总有迹可循）日前托付一位老翁修缮，如今正在他家中，往西百步即是。
老翁虽名隐此处，手艺却是难得的......盖因此物出于他手，想着合该由他修缮更为妥当。

（聆她絮絮忝念，凌凌脆声掩不住藏在嗓儿间的笑意）劳宣娴长公主这般惦念指点，这店主只怕想茬了，不该如此草率闭店，便是盘给我们娴主儿也是极好的
（金尊玉贵如觉罗血胤，一时新奇的兴致起得，却未必有那筹谋商贾之经的耐性，然亦知而今四海清平，廛肆间市盈货贿，不少皇戚宗支或赎以铺面、别庄，牟些零用也是有的。不过旗人不拘小节便罢，落入极重儒术的汉人眼中，此等末流竞利之事，当少做为妙，到底是同姑姑顽笑）
（但闻母亲二字，她眸中总似有六角星芒曜烁，知是指称外祖母，便不免推己及人，倘公婆健在，我应也是谨礼崇德的好儿媳……倒发散得远了，忙敛过神）
是长留懒怠，还要外祖母和舅舅牵挂，今日该好生陪陪她老人家
（舅舅自是宣娴额附、或也该称一句姑父，只这姻亲错杂，一时也厘不清甚么场合该唤甚么，便随了畴昔惯习。赧一敛颔，蓦又询道）元不应窥问姑姑旧事，但长留却实在好奇那老翁是如何难得的手艺……不知此物是何物？

（一众兄弟中论脾性惯与岱钦投契，托人东市西街捎画亦常有，如斯小有“威名”的阿弟竟无几多牢骚，甘心应下皇姊接踵请托，他自当是知皇女长囿禁庭的消遣，溪山箱笼所藏颇丰，而今如要亮宝现世，或也荷囊臃鼓。可他并未来过神策卫，现今所求之物亦同少时痴念无干）使不得——娴主儿只管享福，旁的生意经一概不知，净做赔本买卖。
（商贾游刃有余，眼界宽深，况其中门道并非朝夕窥得，既无此心，也不加多言置喙。闻人询及，偏颐便是一笑）不如与姑姑同去罢
（蕙的眸光总带着怯，很是端矜的一个女孩，如要定睛打量定会怯生生地躲闪、垂眸未敢相看，长留不似她的母亲，王姬之名予她尊荣与底气，目光更要雪亮明净，然那样小心翼翼的蕙，又如何不似她长兄的从前呢）
长留可见过帝都的上元？姑姑十四岁识得这位老翁，因着一场皮影戏。应是燕京的上元节罢，市肆非比寻常，那时哪里见过这样多的人，个中如何热闹想你也猜得出，遂也辗转托人请动老翁——那时要比如今再年少十个春秋，尚不能唤老翁。
也是你舅父“送”予的旧物，（旧时一两件玩物业作了美缘代名，究竟谁人相赠，似也无关紧要）自然也不同寻常。
倒也怕，届时老翁予我一句：时岁业久，老朽无能为力。人待旧事旧物，总有几分痴念，如今年岁愈长，惦念愈发多。

（软荑挽向绸里的臂弯，言及同去，便拾步徐行。巷衢中是很难得的静谧，分明并不曾因帝女出行而兴师动众地清过憧憧踅往人影，但众人好似都颇默契地为姑侄二人予一方祥宁，过往在这份阒默中纷至沓来，我甘心做一位捕织少女梦的倾听者，惟辘辘车行声与她缠绵娓娓的丽音相伴入耳，因俶尔递来一问，稍顿后才应道）长留从前只知坊间传闻上元为天官赐福之辰，这日便时兴赏灯放灯，以灯寄缘，祈求吉庆，宫阙里的花灯也都制得精致巧面
不过也是出降之后，才亲睹北京城内佳节风光。同咱们内闱倒是很不一样，除寻常所见花灯外，便还有您口中的皮影、杂耍，热闹得很。
（畅言之余，彷如置身衣香鬓影、灯织如云的护国寺市寰，一丝黠光闪过黑曜眸，暗自噙笑）喔，长留晓得了，元是姑姑夫妇的定情“旧”物，难怪姑姑这般上心
（眼下并非未经人事的少艾，心尖上亦悬着沉沉的牵挂，也有偕手共度余生的良人，便很能体味她简单一句非比寻常中蕴藏的情浓）既手艺难得，便是术业专攻，想必也能应付得了这些个疑症，姑姑莫要忧心（时移岁易，逝去的太多，而留下的太少，我业了悟非常。不欲使她漫思开去，偏靥冁然）先前不知舅舅还有这般耍皮影的手艺，长留倒想见识一番呢~

（少时的娇娇眉眼灵动、性情活泛，所行举动皆由心生，名为溪山的小阁藏着多少娴主的悠暇辰光，欣羡山水却弗痴迷在此。燕京山水实也九州之间的平淡一色，皆因希冀与信托所在，眼前的街巷、人流亦泛动亮芒，教人甘心为之相赴浮生，好令两情长久、朝朝暮暮）
（十四岁那年的上元灯节，东市有一顶鳌山灯，清亮灯火犹如白昼映着人间烟火，再往西走，玉壶陆离光影令宫城若隐若现，迨近西华门竟生出难得的不舍与眷恋，至如今老生常谈，再有捧灯赴会的邀会，少有当日兴致。上元佳话数不胜数，一惯蹊径独辟的娴公主，又怎会马失前蹄的流于俗套呢？）
（正观十五年颁金节，商风盘旋于神策卫胡同嫩蓝天色，情窦初开的王姬与朝中年轻的臣工重晤在此，一场堪称太平的白词结缔良缘，随之而来的岁岁年年，皆是践诺去日旧约）
陆大人近来愈发好面子，倘使哪日有求于他，若不答应你便.......
（并非与昨日作别，而是浮生渐短，朝夕往复如意已是弥足珍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