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衰败对于众生都是平等的，这也导致了众生对于四季的爱与恨，万物有多么害怕秋去冬藏，就对春夏的到来有多么的渴望。我和窗前的两株迎春在冬夜寂寞得等到春临，直到某个夜里，他们悄悄得开出第一个花骨朵，接下是两个、三个……不过几日光景，便是满树黄花。
眠尚幼，而似乎所有的孩子都有对无数灿烂与美好爱不释手的习惯。昨日我方剪下两枝插进铜瓶中为空荡的内室增春，而到晚上已经让人给败光了。
而十分欣赏铜瓶与迎春花枝作配的我，自然不乐意见它重复空荡荡的模样，便寻了剪子在花树下琢磨再剪两枝下来。可是我又实在爱它，不知该如何下手，恰好寄声来了，便请人来看这两株迎春树，欲求答案。
“声声，你说哪枝适宜插在瓶中呢？”

自上元节始，上巳、寒食、清明、花朝……唐人总是不吝以最盛大的集会来歌咏春天，企望挽留青君的脚步。棠棣初开，成簇的小花虽然不甚起眼，却分明于梦窗中抢得先机，独占春风第一枝。再过些时日，玉兰开、杏花闹，蜂蝶破蛹……煦春永远有数不尽的新鲜事，又有哪一种可爱的小生灵会被计入李寄声的《长安生物志》中呢。
上一年的夏日实在兵荒马乱，焦头烂额，令年轻的幼主初尝世事艰辛，自然不肯放过而今烂漫重回的大好韶光。脚步轻快，如小鹿般跃入长安殿，做一位不请自来的冒失访客：“肃娘子，我来寻你和妹妹顽啦。”
霜娘也好，肃娘子也好，我一贯不愿以‘姨姨’这般规矩的称谓来呼唤她们，那未免太过拘谨了。她们是光风霁月的盛唐佳人，我愿像欣赏春花与秋月一般，去珍重地对待美的馈赠。
“仿佛这枝更好些……初蕊含苞，这样每天都有不同的姿态可欣赏。”

“那便这个了！”
一槌定音，虽然定音的是她，但是敲槌的人还须是我亲自来才可。
先是理清迎春花边上的绿叶，虽然他们在花败之后，活得也不可能像青松翠竹一样长长久久的，但是至少眼下，命丧于我手的不是他们应该有的归属。
而大半心思都在迎春上的自己，自然也没有遗忘身边的人。先剪下一枝长长的，托付予人，再去剪第二枝稍短些的，想要两枝一高一低有个呼应。
“眠还在午歇，如今估计还未醒，声声若要寻她，得再坐坐，我那有上午做的梅花糕，待会陪我喝喝茶，吃吃点心好不好？”

“好！”
想要诱捕贪食的小鹿，一枚鲜甜的果子便足矣。我亦步亦趋地随肃娘子入内庭，见她插花，便想起那位擅长莳花弄***史来。前岁专心徜徉于崤山与京郊为生物志采集素材，好不容易自田芜中脱身，少不免疏落了掖庭中的好友。待我再见怀溆，已是来年开春。乍逢司苑司中的妙手娘子，面貌似与旧日不同。二人笑闹一阵，她方才道出原委。恰巧想起这事来，问道：
“对啦。近日尚局娘子中流行起一种新眉，长眉似远山，眉头以淡色晕染，瞧着很好看呢。我想学，她却不肯教我，真是小气藏私。”

携人入内室，门户大开的太上忘情在驱散了室内所有的檀香、沉香等木制香料后，被我亲手捧入的迎春花香所占据。
取了瓷瓶来比划着花枝，在等待着点心与茶水到来的空档里，她口中的长眉令我好奇。
“长眉？”
闻她描述，十分熟悉，忽而想起在长乐寝殿的一时信口，停下摆弄花枝的手，侧目看去。
“我也会画眉，声声唤我一句好姨娘，我也为你画，好不好？”

报春花色泽明艳，金英翠萼弗入瓶中，衬得满室皆新巧生动起来。我最耐不住性子，双眸顾盼，悄悄打量起太上忘情中的陈设。谢氏儿女自有清逸高远之气节，似于明宫膏粱锦绣中辟出独一无二的憩处，不染俗尘，独善其身。
本乖巧候茶，闻言眼眸忽亮，分明于众嗣中序齿为长，此刻却毫无矜持仪态可言，迭声道：“好姨娘~我知你待声声最好啦。”
若同小狸奴一般长着尾巴，此刻怕已摇到天上去：“您妙手丹青，画的眉定然时新好看。”

端正容色，受下她的一声好姨娘。
狡若狐的少女身具李家与谢家的好样貌，连年岁都是正好时候，一声撒娇，堪比世间最醉人的酒。说来，我已好久未闻到这般娇声。而我，最受不得的也是这般娇声。
为长者的肃容未持续多久，便在一声答复中自然消失。笑比春风。
“乖。”
本欲上前收拾迎春花枝的樱樱，闻此话，转身取了菱花镜与画眉的一应工具来呈上。
菱花镜令人持着，自起身，立她身前道。
“我画慢些，声声可以看着镜子里我是如何画的。”

一庭春色，屏山半掩，余香袅然。菱花镜中映出少女与佳人的形貌，将苍翠遥岑与蓊郁远山收入眉尖。仿佛大明宫里的日子本应是这般，韶华年少从春葱的指缝里，从如墨的鬓发间流走，等再回头已觉惘然。
可年轻的小公主尚且想不到这些，只顾细看她的手法。这一双手曾同阿娘一般执刀光剑影，历江湖飒沓。如今画起长眉来，竟也能将温柔与锋芒藏匿其中。
“姨姨，这眉可有名字？”

纤指持黛笔，在她眉间动作轻柔如风。
珠光与黛色晕染，少女的蛾眉一时成了最好的作画之所。
末了，收笔的动作在她疑问间渐迟疑。
此眉本无名，但它应该有个好名字的。
“它叫障月眉。”
于是，我愿将我的名讳分它一个。

新眉初成，令原本活泼灵秀的少女面容亦多出几分温婉情态，似五月初开的芍药，余容谢后，以殿百花。纵然姗姗来迟，也可占得暮春最后一点旖旎风光。
“障月眉……真好听呀。”
流云障去明月光华，但余下清淡长眉暗扫，蕴秀于眉峰处。这般诗意的名字，不应籍籍隐没于大明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