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刚入腹，一股酸涩且发苦的味道便在口中弥漫开来，直至蔓延到整个舌根，不由让我皱紧了眉头，且毫无形象的往地上的陶罐呸了一口，倒来一碗清水，又漱漱口，嘴里的苦味儿才算消减一些。越想越不对劲，索性提起案上的青釉竹纹底儿的酒壶，摇摇晃晃下了楼。
“阿玉，阿玉！”
爽快的姑娘从蒸室里出来，我将酒壶往她跟前一送，说今日的酒无比难喝，她低首去闻时，不免也皱皱眉，后来才同我说是今日送酒的小厮出了岔子，将此前的几坛陈酒送到了濯云来，常玉山正去东边的窖库里拿酿成的新酒。
这厢才要叫她将各室里摆着的酒壶挨家儿收回来，不经意间转头一看，却见前厅用小石堆砌成的阔椅上，一位郎君正要提起桌上的酒壶斟上那么——一盏？一下便来了精神，扬声而去。
“且慢！”

浸浴不宜太久，我不止一次听过房间传闻，又有谁家的公子哥吃醉酒后不幸溺亡于粹浴的事情。所以直到蒸沐的热气从脸上褪去，濡湿的额发也快要散尽潮气，才懒洋洋地箕坐于矮椅上，抄着一柄臂下生凉的翡青如意，酌一盏酒递到唇边。
“何事？”
闻声后扬起眉，没继续饮，以无名指拖着盏底。
“娘子是铺主？”

世人为娘子定好了应学的事计——女红、插花，有余情也可攀学些琴棋书画，戏文里亦是那么唱：唯有供养郎君苦求功名，才不得不做抛头露面的经商营生。
“那便不用酒了，换茶吧，或者你告诉我，你家的酒有什么讲究。”
我此前还真没见过，长安里哪处汤池是女人开的——有意思，身形没动，摇了摇指尖的酒盅，“别急着走，酒壶你是收了，那这个你不要了？送我了？”
冲她笑，又将外衫披上肩头。
“别怕，我不是什么坏人。”

“我家的酒？”
待他问完，又反问一句，我从不觉得同每一个人去讲濯云的酒是多少年的陈酿，原料用多新鲜的果子是件好事。这样的话，在朱雀大街还是任何一家坊市中，都很常见，我去丝帛行买新衣裳的时候，甚至都能把耳朵听出茧子来。
陈词滥调，毫无新意。
“用心来酿，也算讲究——至少，除却今日的岔子，是没有人说过不好的。不过今日的酒，郎君你也没入口。”
这大概是最巧也最庆幸的事，又自忖发现的及时，没砸了濯云的招牌。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酒盅上，花鸟团纹的银盏，酒具上面的雕刻各有不同，都是我一件件亲自挑过的。略顿片刻，右手叉腰，又伸出一只手，翻掌朝上。
“郎君若喜欢，就给你打个对折，五十钱银子，如何？”
“我嘛……”又稍稍压了眉角，指尖搔搔额边，“晓得你不是坏人，不然也不会同你说话了，郎君也别怕，我不是什么奸商。”

“是不是奸商，做一回生意就知道了，但是不是坏人，娘子打一回照面就能瞧出门道儿？这是什么处世的功夫，不如教教我——权当为我此刻空空如也的酒案作赔了吧。”
话罢将四指一拢，捏着酒盅的颈纳在掌心里，也不说是要还是不要，下巴向对案一挑。
“你站着说话，我却坐着，显得我恬不知礼——你坐下说，不然我也该站起来了。”
这是留滞微雨的一夜长安，月轮的清光蔓到窗沿，我坐镇阁内烛影的昏照，企图借觥筹几盏换得一刻忘忧，暂且抛却肩上属于朝局的、大明宫的、那些权利与情感的纷乱——可天不遂我愿的时候，饮一盏酒都要比旁人多历波折。
“五十钱不贵，但旁人用过的，我不想买，”将笑意渐渐收住，指腹摩挲杯壁上滑润的纹路，“我想在贵地存留一套酒具，只得我自己用，娘子开价吧。”

嚯，大主顾。
脑子里凭空冒出这三个字来，又多看他几眼，顿觉在一张好皮囊的包裹下有爽快的性子，使得我看他更顺眼了一些。敛裙信步至空座，闲闲坐了，小臂搭在扶手上，半倚着边儿。又将下颌一扬，也不同他有多几番波折，不然倒显得我不诚心，颇想抬高了卖。
——都说我不是奸商了。
“我也是俗人，谈不上什么处世与否，见得人多了，心里也有杆秤。——至少坏人，不会将我没收走的酒盅又问一遍，这是最流于表面的坏法儿了。。”
“郎君既然如此爽快，我也不马虎，一口价，五百钱银子，往后来濯云沐汤，单室单厢，另有瓜果相赠，比平时便宜三成。如何？”

“可以倒是可以……”
眼向门的那侧挑看一眼，有了单室单厢这一说，隔着薄薄一扇门，廊外那些男人的走动与呼喝声便忽而变得很是吵耳朵，脊往椅背上靠，阖一只眼，伸手搓了搓右耳廓。
“我总得先尝尝你濯云的酒好不好喝吧。”
翘起腿，手垂下去，抚玉牌的璎珞在手，掂量把玩。
“我知道十个郎君里有七个是贪图酒香而来，余下三个是为什么，我却也不晓得。娘子这里有名的除了酒，还有什么？”

“莫急莫急，从东边的酒窖搬着酒回来，且也得等会儿。”
散漫的摆了摆手，倒是很闲适模样，似乎对眼前人急与不急，也一点儿不在乎——诚然，我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但若他真急得很，也不必在这儿为一套酒具，还有在路上的酒，同我说这样多的话了。
至于所谓后话，——啧。
稍稍皱起眉头来，指尖一点一搭叩着扶手，濯云日日都有迎来送往，上至皇亲贵胄，下至贩夫走卒，上三等还是下九流，若要来沐汤也没有不让之理。不过也少不了心胸狎孟者，三五聚一流，说些不上台面的嗑儿。其实，倒也好解决。
“美酒、美食、美人，你要什么？”

“美人便算了，娘子，我没有那种嗜好。”
笑着将肩膀耸一耸，意在给她看规矩地披在肩上的外袍。
“你应该不难看出，我是来图清净的，五百钱买清净，等一壶酒，我觉得值得。”
汤池的氤氲，使人仿佛醉身于四季温煦的江南，我偏居一隅，一时在喧嚷的花团锦簇里独善其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