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只知道燕国冷。
但他没想到燕国居然这么冷。
烈风卷起栈檐上的茅草跳舞。尽管裹上所有带来的衣裳，他依然抱着刚买回来的燕国烧酒和砧板上的鲜鱼一起抖似筛糠——这破屋子漏风。读过无数遍的那句“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像是鼠姑花开满雒阳般填充入脑海。
扳指头算来，自离雒阳至今，他已经处处碰壁地走了大半年，风餐露宿仆仆道途，比路上所遇的流民也好不到哪去。从这穷乡僻壤还有二百里地才到遥遥蓟城。寒风吹得枯草簌簌，令他想起家人的讥讽，而今忆起竟觉得有几分荒唐的温馨了。睫上薄霜翕动，冰碴灌入喉咙，泪雾蒙了眼睛。人都说触景生情，他今日才彻悟此意。
冷啊，真是太冷了。
他哆哆嗦嗦地将那鱼刮洗干净，拎起尾巴整条地丢入陶锅里炖煮。锅上腾起水汽，他不禁伸出手去，指尖渴求着那水汽所携同样缥缈的暖意。意料之中，触摸虚无。
他未待鱼熟便斟了满杯。与其说是饮酒心切，不如说是严寒难耐。
燕酒果然辛辣，火烧火燎由腹至喉蔓延全身。寒意早已散退，面颊烫得酡红。不觉醉中坠梦，忆尽困苦流离。坎坷求学，悬梁刺股，至亲嘲弄，先后觐见三王，却都不得君王信用……他心里明白，若这次再不能得见，怕是连雒阳也回不去了。燕国自经子之之乱早已疲弱贫乏，他来时却听闻新王筑台置金诚心纳贤，认定了燕王有兴燕大志。投其所好本属他最为擅长，不想再三败给了君心多疑。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燕王不一样。
这次他选择相信直觉。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阐明了兴燕弱齐之策略，他匍匐于燕王宫的铺石地面，余光见王座上那人九旒冕后低眉垂目，仿佛神明怜悯。他听见老臣们同那三国臣子一样劝说“我王三思”，心一沉，怕是又不得用，便在此刻将命运托付给了燕君。而后者的答复那样清晰：
“寡人信君。”
他颤栗着，眼泪登时就冲下来了，一时间只顾得叩首，什么话也说不出。
臣必不负我王所托。他郑重地承诺道。
他抬头看向救赎他的神，他的神同时看进他的眼睛。
姬职在苏秦一双澄澈眸子里捕捉到了一瞬虔诚。这突然令他想起自己归燕时道路两侧的流民望他车驾时的神情，那比这更多渴望与苦痛，继而又想起那时听见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的哀恸歌声。在他做了燕国的王以后，这些印象反而愈加深刻，刺痛这位青年君主的心。他清楚，这个国家太需要变革，太需要快速兴盛起来。而在兴燕同时能报复齐国，这样的计划又实在是令人动心不已。
他不禁又打量了跪着那人的相貌，如水的眼睛不像是会骗人的样子。
任之信之，又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