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失乐园
森达雄加最擅长的就是跑，当死气沉沉的家让他窒息的时候，当同学间的竞争压力让他不堪重负的时候，当刚来劳动营他的上司强迫他做“侍从”的时候，当他的同事们欺侮他、殴打他的时候，每当活着的痛苦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他就会甩开腿疯狂地奔跑起来，他不断催逼着自己的身体，直到心脏仿佛要破胸而出，嗓子里泛起浓烈的腥甜，脑袋因为缺氧几乎要爆炸，身体达到极限的刹那他的眼前一片黑红，一种轻盈感突然降临，他仿佛置身天堂一样平静又愉悦，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现实生活又变得可以忍受了。森达雄加不嗑药也不酗酒，他靠跑步对抗生活。
现在他也在夜色中拼命跑着，无人机发射的耀眼火光不时和他擦身而过，他闻到灌木被烧焦的味道，他的脸也被灼伤了，火辣辣地疼，但他什么也不想，像一阵风一样飞快地掠过脚下的草地，当身体发出临近极限的信号时，他突然闯进了一片樱花林。
茂密的樱花林仿佛一片云雾，转基因八重樱在枝头挤挤挨挨地绽放，如萤火虫一样发出淡淡的光泽，森达雄加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美景，以为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投影，他伸手去接春雪般纷扬的落英，一朵樱花落在了他粗糙的掌心，花朵似有似无的重量搔得他痒痒的，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他陶醉在笼罩着华光的夜樱中，几乎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随风飘来一阵隐约的琴声，铮铮淙淙的质感完全不同于森达雄加熟悉的电子合成器，他好奇地循声而去，终于在樱花林深处发现一个人正坐在树下弹筝。
毫无疑问那是个活生生的人，但给人的感觉更像一个精致华丽的人偶娃娃，她（或者是他？）棕色的长发梳成了一个华丽的发髻，一串琉璃制成的铃兰从发髻上垂下去，修长苗条的身体被重重叠叠的华服包裹，密实的高档布料如锁子甲一样沉甸甸地垂下来，勾勒出身体的轮廓，祂既没有隆起的胸部，也没有喉结，一眼让人分不出性别，也许是因为还未到成熟的年龄，祂看上去确实岁数不大，美丽的脸蛋稚气未脱，却笼罩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哀伤。祂似乎常年晒不到太阳，过分白皙的皮肤就像个白化病人，但棕色的眉毛和睫毛色泽浓郁，映出花光的双眸仿佛一对蓝宝石，随着眼波流转深深浅浅的蓝在祂眼中变化莫测，祂就像这片樱花林，美得仿佛空幻的投影。
森达雄加躲在一棵树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祂，突然琴声停了下来，祂抬起头直视着他的双眼，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森达雄加这才发现自己看得太出神，竟不知不觉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他慌张地想夺路而逃。
“等等。”
人偶娃娃叫住了他，祂摘掉手指上的义甲，迈着小碎步跑了过来，森达雄加从没见过人这么跑步，但他觉得那样子怪好看的。当祂在他面前站定时，森达雄加发现祂个子挺高，就比自己稍微矮一点儿，近看那白皙的肌肤简直如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光滑，身上还散发出淡淡的香气，那精致的外表让森达雄加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你受伤了。”人偶娃娃说道。
森达雄加摸了摸自己脸上凝固的血迹：“是的……”
“跟我来。”
人偶娃娃拉起他的手腕跑起来，他们如穿越云层一样穿过盛开的樱花林，森达雄加像梦游一样跟在祂身后，他打量着祂随着小碎步不停扭动的身体，好奇地模仿起祂奇怪的动作。人偶娃娃一回头发现他在学自己，张开嘴哈哈大笑起来，森达雄加都看到了祂粉红色的舌头，那样子格外天真可爱。
钻出樱花林时森达雄加眼前出现了一座不伦不类的奇特建筑，这座二层建筑上层是华丽的巴洛克风格，一楼却环绕着长长的日式游廊，廊外点缀着玩具一样精致的假山和水潭，更远处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大片草坪。突然两只凶猛的獒犬狂吠着朝他们冲了过来，森达雄加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狗，立马吓得躲到了人偶娃娃身后。人偶娃娃却一点儿都不怕，祂大声呵斥道：“不许叫，迦楼罗，罗睺罗！”
两只獒犬夹起尾巴呜咽着坐了下来，人偶娃娃拉着森达雄加进入了游廊，祂说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祂迈着小碎步进屋去了，森达雄加坐下来好奇地四处打量着，他看到圆圆的莲叶下面发光的金鱼游来游去，长长的双翅和鱼尾薄的近乎透明，淡粉色的莲花周围飞舞着明明灭灭的萤火虫，池边的刻漏不断发出单调的声音，这里就像童话世界一样梦幻又雅致，这就是卡特的庄园，刚才那个人偶娃娃又是谁呢？祂年纪太小，森达雄加觉得应该不是他的情人，倒像是他的女儿，卡特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难道竟然是为了偷着养孩子？
“久等了。”
人偶娃娃捧着一个精致黑色的漆盒回来了，祂在森达雄加身边跪坐下来，森达雄加看到盒盖漆黑的底上装饰着螺钿嵌成的金鱼，惟妙惟肖的仿佛会游起来，他第一次见到这么高档的玩意儿，当人偶娃娃从里面拿出一小瓶碘酒时他更惊讶了，没想到这么精致的东西竟然只是个药箱罢了。
人偶娃娃用干净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擦去森达雄加脸上的血，祂身上的香气熏得他晕乎乎的，他凝视着祂梦呓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人偶娃娃指着不远处的夜樱说道：“我叫染井吉野，和那些樱花一样的名字。”
“很高兴认识你，”森达雄加尽量表现得彬彬有礼，“染井吉野小姐。”
染井吉野掩着嘴笑了起来：“我不是小姐。”
“你竟然是男的？”森达雄加既惊讶又失望。
染井吉野摇了摇头：“我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我和那些樱花一样是无性繁殖来的，我的爸爸说我是天使。”
“你爸爸是卡特·火焰吗？”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说他是至高无上的神，我是血液未经污染的天使，未来有一天他要在人间建立永恒的天上王国。”
森达雄加听得云里雾里，他觉得这听上去像某个粗制滥造的电子游戏的情节，他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等会儿，你说你是自体繁殖的，那是卡特——也就是你爸爸——自己生了你吗？”
“不是的，我的爸爸和我没有生物学上的关系，我的妈妈叫伊莎贝拉，是祂生了我，但我没见过祂，祂是像我一样的天使，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天使，有些生活在荒原上，有些被囚禁在天使之城的生育机构里，你们都是用天使的身体孕育出来的，但是老妖婆麦基洗德不承认祂们的高贵地位，用一系列复杂的法律和合同将祂们贬低为‘生物医疗用具’，把生育变成自己的一门生意，我爸爸说他将在最后的审判日解放所有的天使，治好这个有病的世界。”
森达雄加发自内心地觉得卡特和染井吉野才有病，但祂胡言乱语的样子煞有介事，森达雄加分不清祂说的哪些是事实，哪些又是胡说八道，也许是卡特疯了，又或者眼前这个孩子脑子才不正常，卡特怕丢人才把祂关在这里。森达雄加觉得这样他回去是没办法跟工友们其他人交代的，他着急地问道：“你爸爸平常都跟什么人秘密来往？”
“他和战神阿瑞斯来往，”染井吉野一本正经地说道，“总有一天战神阿瑞斯会带领拿非利神兵推翻麦基洗德。”
“什么是拿非利神兵？”森达雄加越来越听不懂了。
“拿非利人是天使和人类诞下的半人半神的后代。”
森达雄加彻底绝望了，他没想到自己豁出命潜入卡特的庄园，竟然只碰上一个小疯子。
染井吉野继续说道：“我爸爸还说了，在未来最低贱的是混血的**，然后是半人半神的拿非利人，更高贵的是我这样纯血的天使，在这一切之上是我爸爸——不朽的神王，**只配当奴隶。”
森达雄加听了这话不由怒火中烧，他现在已经像奴隶一样活着了，卡特那个***还觉得不够吗？他不想再在这个疯孩子身上浪费时间了，他得趁卡特不在四处查看一番，说不定能有什么新发现。
“你上哪儿去？”他刚站起来染井吉野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裤腿，“再陪陪我吧。”
“还是算了，”森达雄加漠然地说道，“在下正是你爸爸说的**，不配跟你这么高贵的人说话。”
“我那么说让你生气了吗？可那是我爸爸教给我的，我必须按他说的做。”
森达雄加看到祂脸上人偶般一成不变的表情仿佛面具一样裂开了，巨大的恐惧从中喷涌而出，那不是一个穿着这么漂亮衣服的孩子该有的恐惧，他不由蹲下来轻声问道：“你害怕他？”
染井吉野没有说话，祂的眼神不安地四处游移着，仿佛怕被人偷听，片刻后祂才犹豫着轻轻点了下头。
“他打你吗？”
染井吉野摇了摇头：“他永远不会打我，因为我是完美无缺的天使，身上不能留下任何伤痕。”
“那你为什么还怕他？”
“因为……”染井吉野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必须达到他的要求，我的一举一动，说话的声音，甚至如厕的时间都被严格规定，如果我有一点儿让他不满意，他就会大发雷霆，说我又丑又笨，跟外面那些**没什么区别……”祂说着哽咽了，可是却不敢哭，“……我不能哭，哭红了眼睛就会变丑，他又该骂我了。”
森达雄加这才明白祂人偶般空洞的外貌原来源自恐惧，他忍不住张开手臂抱住了祂，祂的身体抖得十分厉害，他轻轻拍着祂的后背安慰道：“别怕，想哭就哭吧，他现在不在。”
过了片刻染井吉野才把脸埋在他肩膀上发出了压抑的抽泣声，但只哭了几声祂就努力咽下了眼泪，祂用手扇着自己红红的眼睛轻轻吸着鼻涕：“我还有个双胞胎兄弟，我们一起在这座房子里长大，但是从小我爸爸把他像狗一样拴着链子养在院子里，而我则被养在房子里，我每天都被迫去羞辱我的兄弟，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样，可如果我做的不好，我爸爸就会用鞭子抽我的兄弟，他要求我必须高贵，要把天使之外的**都当成**对待。”
“等等，你的双胞胎兄弟不应该也是个天使吗？”
“不是的，他是个男孩子，按我爸爸的说法，天使要么就自体繁殖，要么就和人类生下拿非利人，可不知为什么，我的妈妈伊莎贝拉却一胎生下了两个孩子，我是天使，我的兄弟是拿非利人，甚至我都不是百分百的自体繁殖产物，因为我妈妈是一头银发，我却长着棕色的头发，祂生下我们两个就死了，到死都没透露我们生物学上的父亲或是母亲到底是谁，那个人一定非常特别。我爸爸一念叨起这件事就会发脾气，说我妈妈骗他养了**。”
“那你的兄弟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染井吉野又哭了起来，“原本他一直住在狗窝里，但前不久他不见了，我也不敢问他去了哪里，我担心他已经死了。”
“你的兄弟有名字吗？”
“他叫关山松月，”染井吉野指着院子里的一棵樱树，“跟那棵杂交的樱树一样的名字。”
森达雄加看到水池边长着两棵歪歪扭扭的樱树，上面稀稀拉拉开着几朵小花，完全比不上如霞似锦的染井吉野，他猜测关山松月是不是也长得很丑。虽然他对染井吉野的说辞依旧半信半疑，但起码他现在知道卡特涉嫌虐待未成年人，那家伙总吹嘘自己是妇女儿童的守护神，如果这事传出去，他肯定会坐牢的。森达雄加看了眼手表，马上他的伙伴就会放出第二波鸽子，他必须趁机离开，不然就会被困在这里，他对染井吉野说道：“我得走了，千万别告诉卡特我来过。”
“等等，”染井吉野攥住他的衣服哀求着，“再抱抱我，我害怕。”
森达雄加被祂眼里的悲伤打动，不由再次抱住了祂，染井吉野把脸贴在他胸前喃喃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森达雄加，一个微不足道的工人，你爸爸所说的**。”
“森达雄加你不是**，你真好，我喜欢你。”
祂单纯的告白让森达雄加第一次体会到心动的滋味，他闭上眼睛呼吸着祂身上醉人的芬芳，一时间竟不想离开了。
突然天空中传来一阵轰鸣，两只獒犬又狂吠起来，染井吉野一把推开他：“坏了，我爸爸回来了，他会杀了你的！”
森达雄加也慌了：“我该怎么办？”
“你躲到那边的灌木丛里，我会吸引他的注意力，你就趁机离开。”
“好。”
森达雄加立刻站了起来，染井吉野攥住他的裤腿哀求着：“一定要再来看我，森达雄加。”
森达雄加望着祂蓝色的眼睛，突然俯下身子在祂嘴唇上轻啄了一下：“一言为定，小樱花。”说罢他跳进灌木丛里藏了起来。
染井吉野摸着自己被吻过的嘴唇呆坐在原地，这时卡特的飞行器降落在了草地上，祂回过神来赶紧去迎接他，祂端正地跪坐在游廊里，把衣褶仔细摆好，祂掩藏起情绪重新变回了一只人偶。
年迈的卡特进入了游廊，他最近过得不顺，脸上的老人斑格外明显，染井吉野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爸爸，欢迎您回来。”
卡特捧起祂的脸仔细审视了一番：“你今天格外漂亮，就是眼睛里有些红血丝，那样很丑，我不喜欢。”
“我会努力让您更加满意。”染井吉野恭敬地说道。
“脱了衣服给我看看。”卡特命令道。
“是。”
躲在灌木丛里的森达雄加惊讶地看着染井吉野竟然在走廊上就开始脱衣服，祂动作优雅，不慌不忙，看来早就习惯了，根本不把这事当成耻辱。祂把脱下来的衣服整整齐齐叠起来，按卡特的命令展示着自己赤裸的身体，森达雄加觉得祂看上去似乎是个男人，但祂没长睾丸，小腹上长着一道奇怪的缝隙，说不定祂真是一个自己所说的自体繁殖的天使。卡特那苍老的手抚摸着祂年轻的身体，就像在抚摸一只狗或者一匹马，突然他的手停了下来，他指着祂的大腿破口大骂道：“为什么你的腿这么粗，又笨又壮，简直***像一头猪！不，连猪都比你强！你根本不是天使，你是个**！那个二尾子用一个冒牌货骗了我！只有加百列和路西法才配得上我，而你是一头猪！猪！……”
卡特疯了一样飙出一连串粗言秽语，染井吉野竟然仍旧保持着面具一样乖巧的表情没有丝毫反抗，但躲在一旁的森达雄加听不下去了，卡特平日里就把他们这些人当牲口使唤，对这样一个叫他爸爸的孩子竟然也没有丝毫的仁慈，卡特再耀武扬威不过是个不堪一击的老人，一瞬间森达雄加对他起了杀心。可最终他没有杀人的勇气，就算杀了卡特他也根本不可能离开劳动营，想到这里他捏紧的拳头无力地松开了。
卡特也骂不动了，他坐在走廊上擦着额头上的汗直喘粗气，歇了一会儿后他抱住染井吉野换了副面孔柔声说道：“我的孩子，别怪你的爸爸，人类就是那么势利的动物，不当最好的，就会被别人踩在脚底下，我对你严加要求，是为了让你成为人上人。这个世界上只有爸爸真心对你好，其他人说尽甜言蜜语都是为了骗你，一旦他们把你骗到手就会折损你的年华，消磨你的骄傲，你从此就会穿着粗布衣裳，像牲口一样日夜劳作，只有待在爸爸身边，你才能享受到天堂一样的美妙生活。我的孩子，你不会老，一生都会活在青春的乐园里，总有一天我要把这样的乐园扩展到整个世界，把不体面的老和穷都塞进看不见的地方。”
“我听你的，爸爸。”染井吉野乖顺地说道，祂看上去没有丝毫哀伤，森达雄加有些气愤地想说不定祂很享受这样的生活，毕竟祂过得很好，他们不仅被卡特辱骂，还要像牲口一样干活，一想到自己刚才竟想为了祂杀人，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傻子。
卡特有些疲惫地说道：“我的天使，去用玫瑰油护理你的皮肤，爸爸有些要紧事和阿瑞斯谈。”
他在染井吉野的搀扶下进屋去了，森达雄加抓住机会立马向樱花林跑去，他刚才又听到了阿瑞斯这个名字，染井吉野也提起了战神阿瑞斯，那到底是个真实存在的人，还是卡特的臆想呢？
但森达雄加来不及考虑这些，樱花林外无人机的火光划破了黑暗，那些替他作掩护的鸽子已经被放出来了，他甩开双腿心无旁骛地奔跑起来。
森达雄加最擅长的就是跑，当死气沉沉的家让他窒息的时候，当同学间的竞争压力让他不堪重负的时候，当刚来劳动营他的上司强迫他做“侍从”的时候，当他的同事们欺侮他、殴打他的时候，每当活着的痛苦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他就会甩开腿疯狂地奔跑起来，他不断催逼着自己的身体，直到心脏仿佛要破胸而出，嗓子里泛起浓烈的腥甜，脑袋因为缺氧几乎要爆炸，身体达到极限的刹那他的眼前一片黑红，一种轻盈感突然降临，他仿佛置身天堂一样平静又愉悦，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现实生活又变得可以忍受了。森达雄加不嗑药也不酗酒，他靠跑步对抗生活。
现在他也在夜色中拼命跑着，无人机发射的耀眼火光不时和他擦身而过，他闻到灌木被烧焦的味道，他的脸也被灼伤了，火辣辣地疼，但他什么也不想，像一阵风一样飞快地掠过脚下的草地，当身体发出临近极限的信号时，他突然闯进了一片樱花林。
茂密的樱花林仿佛一片云雾，转基因八重樱在枝头挤挤挨挨地绽放，如萤火虫一样发出淡淡的光泽，森达雄加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美景，以为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投影，他伸手去接春雪般纷扬的落英，一朵樱花落在了他粗糙的掌心，花朵似有似无的重量搔得他痒痒的，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他陶醉在笼罩着华光的夜樱中，几乎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随风飘来一阵隐约的琴声，铮铮淙淙的质感完全不同于森达雄加熟悉的电子合成器，他好奇地循声而去，终于在樱花林深处发现一个人正坐在树下弹筝。
毫无疑问那是个活生生的人，但给人的感觉更像一个精致华丽的人偶娃娃，她（或者是他？）棕色的长发梳成了一个华丽的发髻，一串琉璃制成的铃兰从发髻上垂下去，修长苗条的身体被重重叠叠的华服包裹，密实的高档布料如锁子甲一样沉甸甸地垂下来，勾勒出身体的轮廓，祂既没有隆起的胸部，也没有喉结，一眼让人分不出性别，也许是因为还未到成熟的年龄，祂看上去确实岁数不大，美丽的脸蛋稚气未脱，却笼罩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哀伤。祂似乎常年晒不到太阳，过分白皙的皮肤就像个白化病人，但棕色的眉毛和睫毛色泽浓郁，映出花光的双眸仿佛一对蓝宝石，随着眼波流转深深浅浅的蓝在祂眼中变化莫测，祂就像这片樱花林，美得仿佛空幻的投影。
森达雄加躲在一棵树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祂，突然琴声停了下来，祂抬起头直视着他的双眼，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森达雄加这才发现自己看得太出神，竟不知不觉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他慌张地想夺路而逃。
“等等。”
人偶娃娃叫住了他，祂摘掉手指上的义甲，迈着小碎步跑了过来，森达雄加从没见过人这么跑步，但他觉得那样子怪好看的。当祂在他面前站定时，森达雄加发现祂个子挺高，就比自己稍微矮一点儿，近看那白皙的肌肤简直如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光滑，身上还散发出淡淡的香气，那精致的外表让森达雄加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你受伤了。”人偶娃娃说道。
森达雄加摸了摸自己脸上凝固的血迹：“是的……”
“跟我来。”
人偶娃娃拉起他的手腕跑起来，他们如穿越云层一样穿过盛开的樱花林，森达雄加像梦游一样跟在祂身后，他打量着祂随着小碎步不停扭动的身体，好奇地模仿起祂奇怪的动作。人偶娃娃一回头发现他在学自己，张开嘴哈哈大笑起来，森达雄加都看到了祂粉红色的舌头，那样子格外天真可爱。
钻出樱花林时森达雄加眼前出现了一座不伦不类的奇特建筑，这座二层建筑上层是华丽的巴洛克风格，一楼却环绕着长长的日式游廊，廊外点缀着玩具一样精致的假山和水潭，更远处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大片草坪。突然两只凶猛的獒犬狂吠着朝他们冲了过来，森达雄加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狗，立马吓得躲到了人偶娃娃身后。人偶娃娃却一点儿都不怕，祂大声呵斥道：“不许叫，迦楼罗，罗睺罗！”
两只獒犬夹起尾巴呜咽着坐了下来，人偶娃娃拉着森达雄加进入了游廊，祂说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祂迈着小碎步进屋去了，森达雄加坐下来好奇地四处打量着，他看到圆圆的莲叶下面发光的金鱼游来游去，长长的双翅和鱼尾薄的近乎透明，淡粉色的莲花周围飞舞着明明灭灭的萤火虫，池边的刻漏不断发出单调的声音，这里就像童话世界一样梦幻又雅致，这就是卡特的庄园，刚才那个人偶娃娃又是谁呢？祂年纪太小，森达雄加觉得应该不是他的情人，倒像是他的女儿，卡特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难道竟然是为了偷着养孩子？
“久等了。”
人偶娃娃捧着一个精致黑色的漆盒回来了，祂在森达雄加身边跪坐下来，森达雄加看到盒盖漆黑的底上装饰着螺钿嵌成的金鱼，惟妙惟肖的仿佛会游起来，他第一次见到这么高档的玩意儿，当人偶娃娃从里面拿出一小瓶碘酒时他更惊讶了，没想到这么精致的东西竟然只是个药箱罢了。
人偶娃娃用干净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擦去森达雄加脸上的血，祂身上的香气熏得他晕乎乎的，他凝视着祂梦呓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人偶娃娃指着不远处的夜樱说道：“我叫染井吉野，和那些樱花一样的名字。”
“很高兴认识你，”森达雄加尽量表现得彬彬有礼，“染井吉野小姐。”
染井吉野掩着嘴笑了起来：“我不是小姐。”
“你竟然是男的？”森达雄加既惊讶又失望。
染井吉野摇了摇头：“我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我和那些樱花一样是无性繁殖来的，我的爸爸说我是天使。”
“你爸爸是卡特·火焰吗？”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说他是至高无上的神，我是血液未经污染的天使，未来有一天他要在人间建立永恒的天上王国。”
森达雄加听得云里雾里，他觉得这听上去像某个粗制滥造的电子游戏的情节，他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等会儿，你说你是自体繁殖的，那是卡特——也就是你爸爸——自己生了你吗？”
“不是的，我的爸爸和我没有生物学上的关系，我的妈妈叫伊莎贝拉，是祂生了我，但我没见过祂，祂是像我一样的天使，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天使，有些生活在荒原上，有些被囚禁在天使之城的生育机构里，你们都是用天使的身体孕育出来的，但是老妖婆麦基洗德不承认祂们的高贵地位，用一系列复杂的法律和合同将祂们贬低为‘生物医疗用具’，把生育变成自己的一门生意，我爸爸说他将在最后的审判日解放所有的天使，治好这个有病的世界。”
森达雄加发自内心地觉得卡特和染井吉野才有病，但祂胡言乱语的样子煞有介事，森达雄加分不清祂说的哪些是事实，哪些又是胡说八道，也许是卡特疯了，又或者眼前这个孩子脑子才不正常，卡特怕丢人才把祂关在这里。森达雄加觉得这样他回去是没办法跟工友们其他人交代的，他着急地问道：“你爸爸平常都跟什么人秘密来往？”
“他和战神阿瑞斯来往，”染井吉野一本正经地说道，“总有一天战神阿瑞斯会带领拿非利神兵推翻麦基洗德。”
“什么是拿非利神兵？”森达雄加越来越听不懂了。
“拿非利人是天使和人类诞下的半人半神的后代。”
森达雄加彻底绝望了，他没想到自己豁出命潜入卡特的庄园，竟然只碰上一个小疯子。
染井吉野继续说道：“我爸爸还说了，在未来最低贱的是混血的**，然后是半人半神的拿非利人，更高贵的是我这样纯血的天使，在这一切之上是我爸爸——不朽的神王，**只配当奴隶。”
森达雄加听了这话不由怒火中烧，他现在已经像奴隶一样活着了，卡特那个***还觉得不够吗？他不想再在这个疯孩子身上浪费时间了，他得趁卡特不在四处查看一番，说不定能有什么新发现。
“你上哪儿去？”他刚站起来染井吉野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裤腿，“再陪陪我吧。”
“还是算了，”森达雄加漠然地说道，“在下正是你爸爸说的**，不配跟你这么高贵的人说话。”
“我那么说让你生气了吗？可那是我爸爸教给我的，我必须按他说的做。”
森达雄加看到祂脸上人偶般一成不变的表情仿佛面具一样裂开了，巨大的恐惧从中喷涌而出，那不是一个穿着这么漂亮衣服的孩子该有的恐惧，他不由蹲下来轻声问道：“你害怕他？”
染井吉野没有说话，祂的眼神不安地四处游移着，仿佛怕被人偷听，片刻后祂才犹豫着轻轻点了下头。
“他打你吗？”
染井吉野摇了摇头：“他永远不会打我，因为我是完美无缺的天使，身上不能留下任何伤痕。”
“那你为什么还怕他？”
“因为……”染井吉野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必须达到他的要求，我的一举一动，说话的声音，甚至如厕的时间都被严格规定，如果我有一点儿让他不满意，他就会大发雷霆，说我又丑又笨，跟外面那些**没什么区别……”祂说着哽咽了，可是却不敢哭，“……我不能哭，哭红了眼睛就会变丑，他又该骂我了。”
森达雄加这才明白祂人偶般空洞的外貌原来源自恐惧，他忍不住张开手臂抱住了祂，祂的身体抖得十分厉害，他轻轻拍着祂的后背安慰道：“别怕，想哭就哭吧，他现在不在。”
过了片刻染井吉野才把脸埋在他肩膀上发出了压抑的抽泣声，但只哭了几声祂就努力咽下了眼泪，祂用手扇着自己红红的眼睛轻轻吸着鼻涕：“我还有个双胞胎兄弟，我们一起在这座房子里长大，但是从小我爸爸把他像狗一样拴着链子养在院子里，而我则被养在房子里，我每天都被迫去羞辱我的兄弟，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样，可如果我做的不好，我爸爸就会用鞭子抽我的兄弟，他要求我必须高贵，要把天使之外的**都当成**对待。”
“等等，你的双胞胎兄弟不应该也是个天使吗？”
“不是的，他是个男孩子，按我爸爸的说法，天使要么就自体繁殖，要么就和人类生下拿非利人，可不知为什么，我的妈妈伊莎贝拉却一胎生下了两个孩子，我是天使，我的兄弟是拿非利人，甚至我都不是百分百的自体繁殖产物，因为我妈妈是一头银发，我却长着棕色的头发，祂生下我们两个就死了，到死都没透露我们生物学上的父亲或是母亲到底是谁，那个人一定非常特别。我爸爸一念叨起这件事就会发脾气，说我妈妈骗他养了**。”
“那你的兄弟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染井吉野又哭了起来，“原本他一直住在狗窝里，但前不久他不见了，我也不敢问他去了哪里，我担心他已经死了。”
“你的兄弟有名字吗？”
“他叫关山松月，”染井吉野指着院子里的一棵樱树，“跟那棵杂交的樱树一样的名字。”
森达雄加看到水池边长着两棵歪歪扭扭的樱树，上面稀稀拉拉开着几朵小花，完全比不上如霞似锦的染井吉野，他猜测关山松月是不是也长得很丑。虽然他对染井吉野的说辞依旧半信半疑，但起码他现在知道卡特涉嫌虐待未成年人，那家伙总吹嘘自己是妇女儿童的守护神，如果这事传出去，他肯定会坐牢的。森达雄加看了眼手表，马上他的伙伴就会放出第二波鸽子，他必须趁机离开，不然就会被困在这里，他对染井吉野说道：“我得走了，千万别告诉卡特我来过。”
“等等，”染井吉野攥住他的衣服哀求着，“再抱抱我，我害怕。”
森达雄加被祂眼里的悲伤打动，不由再次抱住了祂，染井吉野把脸贴在他胸前喃喃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森达雄加，一个微不足道的工人，你爸爸所说的**。”
“森达雄加你不是**，你真好，我喜欢你。”
祂单纯的告白让森达雄加第一次体会到心动的滋味，他闭上眼睛呼吸着祂身上醉人的芬芳，一时间竟不想离开了。
突然天空中传来一阵轰鸣，两只獒犬又狂吠起来，染井吉野一把推开他：“坏了，我爸爸回来了，他会杀了你的！”
森达雄加也慌了：“我该怎么办？”
“你躲到那边的灌木丛里，我会吸引他的注意力，你就趁机离开。”
“好。”
森达雄加立刻站了起来，染井吉野攥住他的裤腿哀求着：“一定要再来看我，森达雄加。”
森达雄加望着祂蓝色的眼睛，突然俯下身子在祂嘴唇上轻啄了一下：“一言为定，小樱花。”说罢他跳进灌木丛里藏了起来。
染井吉野摸着自己被吻过的嘴唇呆坐在原地，这时卡特的飞行器降落在了草地上，祂回过神来赶紧去迎接他，祂端正地跪坐在游廊里，把衣褶仔细摆好，祂掩藏起情绪重新变回了一只人偶。
年迈的卡特进入了游廊，他最近过得不顺，脸上的老人斑格外明显，染井吉野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爸爸，欢迎您回来。”
卡特捧起祂的脸仔细审视了一番：“你今天格外漂亮，就是眼睛里有些红血丝，那样很丑，我不喜欢。”
“我会努力让您更加满意。”染井吉野恭敬地说道。
“脱了衣服给我看看。”卡特命令道。
“是。”
躲在灌木丛里的森达雄加惊讶地看着染井吉野竟然在走廊上就开始脱衣服，祂动作优雅，不慌不忙，看来早就习惯了，根本不把这事当成耻辱。祂把脱下来的衣服整整齐齐叠起来，按卡特的命令展示着自己赤裸的身体，森达雄加觉得祂看上去似乎是个男人，但祂没长睾丸，小腹上长着一道奇怪的缝隙，说不定祂真是一个自己所说的自体繁殖的天使。卡特那苍老的手抚摸着祂年轻的身体，就像在抚摸一只狗或者一匹马，突然他的手停了下来，他指着祂的大腿破口大骂道：“为什么你的腿这么粗，又笨又壮，简直***像一头猪！不，连猪都比你强！你根本不是天使，你是个**！那个二尾子用一个冒牌货骗了我！只有加百列和路西法才配得上我，而你是一头猪！猪！……”
卡特疯了一样飙出一连串粗言秽语，染井吉野竟然仍旧保持着面具一样乖巧的表情没有丝毫反抗，但躲在一旁的森达雄加听不下去了，卡特平日里就把他们这些人当牲口使唤，对这样一个叫他爸爸的孩子竟然也没有丝毫的仁慈，卡特再耀武扬威不过是个不堪一击的老人，一瞬间森达雄加对他起了杀心。可最终他没有杀人的勇气，就算杀了卡特他也根本不可能离开劳动营，想到这里他捏紧的拳头无力地松开了。
卡特也骂不动了，他坐在走廊上擦着额头上的汗直喘粗气，歇了一会儿后他抱住染井吉野换了副面孔柔声说道：“我的孩子，别怪你的爸爸，人类就是那么势利的动物，不当最好的，就会被别人踩在脚底下，我对你严加要求，是为了让你成为人上人。这个世界上只有爸爸真心对你好，其他人说尽甜言蜜语都是为了骗你，一旦他们把你骗到手就会折损你的年华，消磨你的骄傲，你从此就会穿着粗布衣裳，像牲口一样日夜劳作，只有待在爸爸身边，你才能享受到天堂一样的美妙生活。我的孩子，你不会老，一生都会活在青春的乐园里，总有一天我要把这样的乐园扩展到整个世界，把不体面的老和穷都塞进看不见的地方。”
“我听你的，爸爸。”染井吉野乖顺地说道，祂看上去没有丝毫哀伤，森达雄加有些气愤地想说不定祂很享受这样的生活，毕竟祂过得很好，他们不仅被卡特辱骂，还要像牲口一样干活，一想到自己刚才竟想为了祂杀人，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傻子。
卡特有些疲惫地说道：“我的天使，去用玫瑰油护理你的皮肤，爸爸有些要紧事和阿瑞斯谈。”
他在染井吉野的搀扶下进屋去了，森达雄加抓住机会立马向樱花林跑去，他刚才又听到了阿瑞斯这个名字，染井吉野也提起了战神阿瑞斯，那到底是个真实存在的人，还是卡特的臆想呢？
但森达雄加来不及考虑这些，樱花林外无人机的火光划破了黑暗，那些替他作掩护的鸽子已经被放出来了，他甩开双腿心无旁骛地奔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