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刚过了端午，一天天的日头越来越大，一股脑的热气弄得我心窝烦躁，把水壶里的凉茶猛灌两口，也没消去胸前火烧火燎的不快。把茶壶“哐当”一声扔在茶托上，歪歪倒倒晃悠个不停，最后才仰倒在木托边缘，呸了一句】什么破茶，学堂就拿这些忽悠人？
【老夫子脸上的褶子看得我更烦，吧嗒念叨跟念经是的，仿佛这里就他有嘴整天叭叭叭啦，把腿上袍子一撩，一伸腿就搭在邻桌傅川的凳檐子。看见夫子走近才不情不愿搁下腿，往他背后做了个鬼脸，见人走远了，这才凑近傅川。】
渐天儿热，咱们别窝在这学堂里了，出去打油飞透口气？

【靖王邸的衍世浑似元日里小儿要点的炮仗一般，一根引线拖得极长，却只消得一星半点的火苗，便能震耳欲聋地窜天而去。恰如而今，我正伏案学书，先生留的课业极多，便令我不得不手指狼毫奋笔疾书。可惜那瓷盅碎裂的声儿在阒寂的堂下只如溽暑的惊雷，霎时便毁了小楷最后的一顿。整张字都毁了，我兀自慨叹，又睇过目去见‘罪魁祸首’】
“我说，你什么时候能太平点？一个石子打个水漂留七个响，说的便是你。”
【那话儿颇具调侃之意，平素惜字如金的小川与兄长学了不少浑话，可自口中说来仍是有些文绉绉的。再然后，是他要弃笔从‘街’，我只摆首，又将毫尖舔满徽墨】
“不多时就散学了，你这半刻都熬不住？”

这不是天气太热了！你看学堂乌压压十几来个人，连麻雀都懒得飞进来了。
【把目觑见了生宣上潦草一笔，又望见他递来的目光，讪讪一笑，把胳膊肘收回位上。看见自个儿桌上镇纸下压着的几张雪白如新，抖抖肩伸伸臂，耐着性把笔管拿起，往半干涸的墨床抹了笔，一股松烟胶质味儿直冲冲扑来，惹得我眉头紧皱，没写几个字就把笔一扔，回头打算让双寿替我抄了。】
你还别说，打水漂这事我在行，要不咱们摸出门去什刹海打水漂吧。
【我眼咕噜一转，把从侧门溜号儿，沿着西北墙角翻出学堂的路线都规划好了，冷不丁被他一刺，心气更不顺了。】
你都说了不多时，这早点走晚点没什么区别。

【莹润的山石经匠人的精雕细琢遂成镇守一方纸宣的‘将军’，然今正压过镌刻着小楷的书文，洋洋洒洒地将庄子逍遥游的洒脱曝露于天地。乜目所见的是一位上蹿下跳的‘蚂蚱’，我忽觉他与北冥鲲鹏有异曲同工之妙，学堂困不住他，南冥天池才是他的归宿。】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落笔即书，言辞振振。小儿正侧目手书，日光遂落，照得熠熠生辉的温润模样】“麻雀亦不知世间圣贤，何苦为难它？它不在这儿，反倒清净。”
【先生走得愈发远，似也躲懒在荫照下歇息。紫毫搁下，我转着发酸的腕，倦怠不由充占着灵台，于他的提议倒有三分的动心。只我总是瞻前顾后，大抵是老实惯了，做不得这般‘蝇营狗苟’的亏心事儿】
“可是，若被先生发现了怎么办？”

【他一句接一句的什么“不知”听得我头都大了，晃了晃脑壳，想要把那股絮絮叨叨的念经般的声音从脑子里摘出去。】别念了别念了，你这一字一句把夫子的腔调学了七八成了，等到月末你不夺魁，我是不服的。
【这几句从我嘴里出来，是带了点阴阳怪气的意思，其实不像我的性格，只是好说歹说劝了半晌，他身体没半分挪动，这我就不乐意了。转了圈手腕，没拿起一刻的笔管顺势又被我扔进了笔洗，我这双手还是那刀那枪来得过瘾，笔杆子文墨这些，就没半点和谐。】
是是是，我知道你的意思，之前夫子说的那个什么非鱼不是鱼的那个道理。【挠了挠头，半晌没回忆起来，不过他脑子灵泛，肯定知道我想说什么。】我想的可和你不同，有个麻雀飞进来，也有趣不是？
【见他有几分意动，心一喜，把目光左右一转，夫子正看着手里书卷万分专注，而周围几人或与周公“幽会”，或奋笔疾书，或两眼放空，凑进他身侧，低声道。】你放心，完事有我担着。

【盖因年幼膂骨孱弱，数千日夜我皆困于英邸一方偏隅，由先生授之以诗书，是故久而久之便效得三分‘腐儒’模样，同是吟诗作颂，我便少了几分兄长的轻佻，想来应去好生仿效，免得旁人以为小小儿郎，竟已年至不惑，何其谬哉！】
“若你小时候也整日面对着夫子，你也是这模样。”【银宣上誊录的是逍遥游，可我此刻当真没有半分逍遥，是故也动摇于他‘出逃嬉闹’的下下策，不觉间，笔也搁下，我离他靠得愈发近】
“我看你不是盼着麻雀，是盼着你自个儿如今就变成一只麻雀。”【素来是一语中的，我又压低了声响】“你说，从哪儿出去？”

【我觑他与我偷话时，笔下也并未停息，仔细一瞧似乎是昨日学得逍遥游，倒也不是我勤学，单一日的功夫就把这篇背诵下来，全是因为这通篇佶屈聱牙的字句，和宣纸上一个个生僻难懂的文字。】
这不得不说，你可缺了很多乐子，别看我比你小一岁，但京师各处玩乐我都莫得门儿清。【夫子尚在，动作不敢太大，但还是把胸膺一拍，大有带着我堂哥走街串巷找乐子的“雄心”】
【谁不想生一双翅膀，这样哪儿都关不住我（虽然现在有院墙也关不住），凑近了些，比了个手势，低声说。】就西北角，那儿几乎没人，连个门房都没有，锁稍微一撬就开了，我都从那儿出去好几次，从来没人发现。

【逍遥游之意便是恣肆纵游天地之间，无忧无惧，无虑无恼，于这一点来看，他诚然比我参悟得通透许多。是而，到底还是稚子的小川便也因此动摇了心性，诚如陆放翁所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逍遥要躬行——自然，这不过是自我慰藉，自我开脱的借口罢了】
“哦？那倒是和我兄长差不离，他整日里也纵游京城，旁的说不出，好玩的地界儿可絮絮叨叨一天一夜。”
【紧接着，便是他压低声嗓的密辛，顺着他目色乜过，西北处‘镇守’空虚，的确是个脱逃的好地界儿。我这便搁下笔，敛过衣袍，煞有其事地瞧他】“那，什么时候去？先生如今在打盹儿，一会儿不会醒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