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将尽，太阳温吞伏在垂脊之上，以欲醒又未醒的目光，倦倦看人间。入宫访姑母，依旧作勤勉的灰信鸽，捎来月河胡同中，不知可否聊作慰藉的平安消息，也依旧垂着眉，聆她说话，这时节常教人有许多可堪欣悦、可堪感喟、可堪怀缅的联想，我们都没有讲。窗外渐封上些暗灰的云，绵绵延延，宫鬟点燃一支烛，摇曳的橘红色烧成颊边一点暖。】
【略坐了一会儿，即因恐叨扰或无话，向她拜别了，其时竟飘起很细小的雪，像早开槐花。执过奚女递来的竹伞，才行进缓落的白絮里去，抬眸便见不远处的丽影，两相迎面，眉间骤跃上喜色，脱口唤道。】
静娘娘！【趋前请安，俯下脸时在算，真真好几年不见她，我看玉兰花的开败，也早不在随主造访，或代送物什钟粹宫了。】

（携采春欲往德元居寻宪英闲叙，却教纷落的细雪滞了步履，停歇下来的片刻，遥遥地忽聆一声熟悉的婉音落入耳鼓，无需凝神细辨，业将来人瞧得分明。）
是小玫瑰呀，不必多礼。
（因昔年和玉衡姊姊的交情，她这位侄女初入宫时的稚嫩模样我仍历历在目，及至历经数年的磨砺与淬炼，娇柔的玫瑰也终于生出了属于她自己的小刺，而今——我瞧向她柔润的面庞，从前的锋锐已然掩没，所余尽是为人母亲的慈和。）
（西前配殿与西后殿的连廊牵系着哪两处殿宇，自是不言而喻。）来探望你姑母麽。

【此时见她，一贯敬重之余，另平添味久别重逢的亲近，那是因知晓往事绝不可追，方心头涌起的泰然和怀缅，像在暖火炉前，翻阅一簿卷边的、泛黄的可爱旧书。长辈称呼得亲昵，教眼底流露一点怕羞的笑意，语珠清脆而温驯，滚落雪霰间。】
是，刚同姑母叙话出来。
【紫禁城总是一座客访的他乡，然而即便在最高处不胜寒之地，亦不乏真切的拳拳心意，飘荡作蟾宫中的桂馥。我能体悟到这点，静娘娘也是业师。】
您近来都安泰么？【注视着她依旧显得年青的面容。】我见您还和从前一样。

【光阴流得那么快，在人未察觉之际，已偷走许多春秋，唯有在故人相见时，在她带笑着慨叹“老了”时，方感惊心：是过去很久了，久得委屈和怨尤淡了，而思念与柔情永远新鲜。但笃然摇摇头，恕我眼拙罢，进而抿出笑弧。】我见静娘娘也高兴极了。
【雪或许也知情识趣，徐徐下出斜风细雨的意态，同她闲道家常着，缓移步往长街。将绿眉一抬，兴叹一句，很含几分无锋芒的顽笑。】
小岑竟这样有名啦。【宪王府的二位福晋和我都很有些渊源，是以话也轻松，询道。】与善妹妹说甚么？

（笑靥慈慈。）是啊。
（但于我而言，“有名”的并非怡王府大格格的聪慧名声。）她说，知道你同小岑情若母女，不知有多羡慕。
（小觉禅是正经纳入玉牒的封号福晋，入府的仪制较开阳虽低了一等，但因宪王府上女眷唯这两位，举凡宫中设宴，她二人皆列席其间，自认业从无捧杀之举，亦曾开门见山地问过额尔登额，知晓府中并无内争之事，膺内自是欣慰。倏尔恍悟：细细一算，小觉禅从成光十五年入府，迄今已有十载，也难怪她近来益发焦急了....）
小玫瑰，静娘娘这厢有桩事儿要托你帮个忙，（心里念着旧年所遗的情谊，顽话也显亲昵。）你应是不应？

【我的小心眼在一个“若”字上旧疾复发，有甚么可羡慕呢，我到底不是她的额娘。时过境迁，连小岑都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还为此暗自赌气委实可笑，遗憾只合作一道淡得看不见的折痕。轻轻一声太息，稍偏螓首，故作出埋怨小岑的口吻，神色却是乐在其中的。】
您是不知道……【她呀，谁爱为她操那份心呢！念及枣树胡同中的孩子，又温然添一嘴。】还是太华玉雪可爱。
嗯？【天光晦暗，一双乌眸仍明亮如春泉，于情于理，自然要应的。】您请说。

（原来小玫瑰依旧是从前略带矜傲的小姑娘，纵然已做了母亲，但不经意流露的小表情业已戳破了故作“成熟”的伪装，或可称一声“童心未泯”。譬如眼下，她虽是说着埋怨的话儿，不过确也可知她和小岑相处得极好，否则怎会幼稚地生了攀较之心呢。）
（心领神会地一笑，只摆摆手。）太华年岁尚小，要同她小岑姐姐学的还多着呐。
（这壁厢提及孙辈，亦顺势转回适才的话题。）与善性情柔顺，耳根子又软和，有时候听见甚么不中听的也只自个儿闷着，倘若你得闲，便替静娘娘劝一劝她罢，总归她年纪还轻，可别在子嗣上钻了牛角尖儿。

【静娘娘不讲，我也能猜到一二分与善的烦恼，如何能不挂怀呢，惘然地想，即便不谈地位、声名，只谈小孩子一个软绵绵的全心全意的拥抱。苦闷像一颗酸涩的梅子，夜里磋磨唇齿。】
【目色几不可见的一暗，转又庆幸，静娘娘通达和气，亦是与善的好运了。】
是了，缘分会到的，闲言碎语怎作得准呢。【颔首而应。】我多去陪陪她，说话解闷儿总是好的。我是与善的姊姊，这是当做的。
【谈及家宅，不免有旁的顾虑，再添。】您知道，嘉瞻福晋也不是不好相与的人……与善不要为难自个儿便好。

（开阳和楚娉是我在阅选福晋时第一眼就挑中的儿媳，不止是因着与明箴、熹妃和荣妃——如今已成坤宁新主的继皇后的几分旧谊，只论嘉瞻氏和叩德氏系出贵邸，作为皇子嫡妻自有底气，但于我而言，更重要的是品性方面的考量，因而宪王府内又添了一位小觉禅。）
如此，我便放心了。
（欣慰颔首，又笑续。）我知道你同开阳也很要好，她那性子小孩儿似的.....
（絮絮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