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瑙小碟里的鱼食在不知不觉间倾尽了。见再讨不着便宜，鱼群四散开去。只那条锦鲤却犹未餍足，慢悠悠吐出泡，又间或用尾甩出个水花，昂扬起脑袋探出水面，无声而又无赖地表示：还要。）
（岂有此理！鱼在看我，我在看鱼。两个都被禁锢起来的物什气咻咻地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相让。这样僵持了半晌。最终是对方丢盔弃甲，调转个身曳尾于池，去也！）
（它不溜，我也成功看鱼看倦了。便转过头看人。）
祺贵人，（凝神睇她片刻，继而很是认真地问。）你是总也不会烦恼的吗？
（我知道这话单拎出来看很奇怪。但，这是真的。我见她的时分，从未见轻愁点染上她的横波目、春山眉。曦光正好，柔柔地照在她的香腮雪靥上。这样静好的光景下，方才徒生的一点戾气早也烟消云散了。）

（禁阙间亭台楼榭犹如棋布星陈，风和烟暖，乔木蓊郁，檐梁雕琢刻镂的鸱尾也渐渐隐匿於葳蕤椅桐。循蜿蜒曲折的游廊徐行，榴花秾艳初绽，高柳鸣蝉相和，惟碧潭宝镜引我驻足，倚栏观，溪照影姿，时红鲤游跃，拂起漪波。）
（眼波流眄去，於相隔盈丈处窥见洵美貌，她抟心揖志的凝神於曳尾鲤鱼，此情态惹我偏颐观赏，陶然自乐之际，淑媛回首，恰目光相凝，付诸盈盈。）
（许是烂漫神态未掩，她相询的言辞恳切，熏风拂至，应也诚挚。）
会呀。（并无甚么絮絮的衔恨苦怨，两泓清泉半弯，向她诉。）念家会烦恼、御膳房的砌香樱桃糖渍未足会烦恼、牛乳糕需少食也会烦恼……
（又兀自奠下一叹，瓮声。）处处烦恼呀！

（轻轻从鼻腔中迸出一声笑，将空空如也的碟子随手搁在石桌上。）我现在知道了。（未尝谓人的潜台词是，我知道陛下为什么喜欢你了。我也一样。）
（她是真的“思无邪”还是心有旁骛？我承认，先前带点不那么好意的揣度在窥测。但她的娇憨可爱诚会让人觉得，“求真”是最最不必要的举动。天子一怒诸侯惧，安居天下息。小小的临时起意，也像投石入静水，激得起惠誉斋千层浪。这波浪同样要兼及德清馆。——或者已经兼及，只是现下看上去仍波平浪静。）
这就烦恼？（现出副不很满意她答案的模样。）那再往后，你不生个三头六臂不好过活。（也不言明这样说的缘故，坦然向身后亭槛一倚，袖手旁观看热闹地笑。）我等着看。

（锦屏人妒，胭脂谁与匀淡，叶穆如一株娇媚艳姿的西府，海棠无香，恰似她孤芳自赏的傲然。我自恃未有洞幽烛远之明、闳识孤怀之才，於人生道途，星霜荏苒，我竭尽所能的撷取平澹岁月的薄物细故，掇其菁华，教甚么凤愁鸾怨皆隐没於春诵夏弦，把酒话桑麻间。）
（这约莫是碌碌庸庸的行径。另闻她状若明哂的言辞，不见羞恼，歪脂颈作思，又延出吴侬软声。）
神仙才会三头六臂呢——
（芙蕖自湛清的深潭亭亭探出，态滟还幽，嬉戏的鲤影彰彰，我欲醉於此间。乃至她的弦外之音，无暇、亦无意晓悉。玉阑隙处横生野香橼，绿润柔腻，遂拈来一朵，又漾出梨涡。）
不如先看这香橼花？唔，很适宜簪於你鬓间呢！

簪了鬓，那岂不只有你能瞧见，我瞧不见啦？好不公平！（注目她手中春芳，偏要刻薄一句。她温柔敦厚，自然不能与我计较。）哎，你会编花篮不？（何况，我不是在真心挑剔。）
（溪亭旁便生有一株垂柳。不劳随侍奚女攀折，自己上前去扯两枝柳。这里头也有讲究，要选青葱而又不至太细嫩的，留着的叶片要尽量完整。片刻功夫回来，先朝她笑。）
这里的柳枝没有我们秦州的韧，（丝毫不有“鹦鹉前头不敢言”的谨慎。）不过也能用。
（灵活地将柳枝弯几弯，绕几绕，最后编成个鲜绿小巧的花篮。自然此时的它是无花的，托在掌中递给她，香橼花恰好能够盛在当中。）就是这样。

（春和景明，万物竞茂，岸堤烟柳拂溪，潭照翠影，宛若一团凝碧的烟煴，缀满碧叶的槎桠於畅风中摇曳，愈显轻盈风姿。闲话间，绿绦教她轻易攀缘，剪水秋瞳凝睇去，纤细柔软的金柯於她掌间盘踞，毋需繁复举措，仅寥寥缠绕数次，玲珑过梁的小篮业已俱形，其上翠叶满布，别有意致。）
（我惟余赞叹！）
你…你好生厉害！与我阿兄一般呢。
（软荑拈香橼，渐次摆呈於篮间，皎皎月叶、摇黄嫩蕊皆教叠翠半掩，相映成趣。莹白玉指轻拂弄，念及「秦州」，复相询。）
秦州是怎样的景色呢？与江宁一般，亦是多山水吗？

（看得出，她提兄长时亦很欢喜。我私心揣度着她在家中时的亲戚凫藻，并由人度己。）
真好，你兄长愿意陪你玩。我哥哥就不，他只知道听父亲的安排，镇日读书——不知道用功到哪里去了，他都读不过我！（还妄谈什么摘取功名，建立功勋？眉宇间的小懊恼、小得意一瞬而逝。因并非刻意指摘哥哥，说实话，我现在有些想他了。所以旋即回到正题。）
原来你是江宁人。我有个叔母是从扬州嫁到秦州的，同你讲话很像。江淮那边讲话都是这样腔调的吧？我不大分得清。
（从她柔荑间，瞧回她眉眼间，）秦州的话，虽然在边陲西北，但有个诨名“塞上江南”，有很像江南的佳山秀水，也有洞天石窟、丝路亨衢。（但在“真江南”面前，我很乐意甘拜下风。）不过山水是拟态而非真正的江南风物。同扬州、江宁这些佳丽地、帝王州是没法比啦。

（我们像这样讲着话，浑不觉金乌由东西倾的架势。后来倏忽一阵风起，吹得池动、花摇、柳惊，人也为之激灵。）
起风了。
（说这话时心里有了回去的想法，并问一问她的意愿。同时这风令我浮想联翩，想到匹夫怀璧便是种原罪，又想回到她与哲柏之事。起身时笑而喟叹一句。）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吝于轻付好心，在她的恬淡澹静前终究递了去。）你，近日谨慎些好。

（烟波浩渺的碧潭倒影青山，两岸蓼汀点缀，桥接清幽，影影绰绰可窥怪石卧波、千崖滴翠。江潮荡轻舟，逐渐隐没在轻烟淡雾里，昆兄摇楫，我栖於舟尾，窥婵娟冷辉，时以指拂涟漪，趣致愈盛。）
（这即是天清影湛、鹭点烟汀的温柔积玉乡。）
是啦，调是吴侬，声是软语。（当论及兄长，我满腹的真挚情词难诉，只稍以附和。）我阿兄亦如此，泰半时光皆耗於书籍翰墨之间，只因我序齿最幼，又多娇痴，才更许怜爱。
（她描绘的秦州风光是大漠孤烟、淮阴明月，一方山水一方情，概因如此，才育就性情霄壤天渊的我们。）
嗳？秦州的风致是江宁不可比拟的，我闻之心中甚慕呢！

（残阳昏昏，醉醺醺的霞照为幽潭披拂斑斓，犹若浮光跃金，倦鸟归巢，飞渡蝉翼似的烟云，於穹苍留下碎影。）
该回去啦。
（我和她的邂逅即将结束於虹光湮灭的瞬间，彼此的缘却因她善意的指点得以延续。风乍起，堆鸦鬓亦有所觉，我并未将此置若罔闻，此情此境，徐徐扑朔眼睫，惟应。）
多谢你。
（披荆斩棘，且听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