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昼落在珐琅尊上，流露出细微的波纹。小奴静候一侧，原也同我一般，互相打量、琢磨着脾性。我只觉得她眉眼澄澈，年岁约莫刚过金钗）
（方要开口、她俨然觉察出我的举措，起声儿问道，‘小主要什么？’饶是一愣，微微晃动蒲扇，驱赶暑热携来的乏闷）随我去拜访慎嫔娘娘（纤玉指向妆面上的匣子）把那个捎上，连同小厨房新做的糕点。
（虽不曾拥抱月亮，却也在檐下、庭前偷偷倾慕过。想来整座银潢，也鲜有比它更清丽娴静的。对表姐的记忆停留在大婚当日，额娘赠我一对钗，要我于席面时戴上。目光越过屏风，依稀可见表姐的面庞，旋即便由嬷嬷领着出了阁）
（小奴提点，抬首已是群玉殿）给我罢。

“系用徵纆，置于丛棘，三岁不得，凶。”
【永寿宫极尽奢华，也很是空荡。纵使那些花儿一样的女子盈盈款款，填满了宫室。我对外头的喧阗浑不在意，一心只捉摸着方才卜出来的这一卦——坎者水也，曾经的荣王府，一水澈，是再也回不去了。连这殿上匾额，也是早已作古之人所留下的手笔，由不得我来做主。】
【月影引着嘉瞻氏入内之时，我仍未窥破玄机，只好将易书草草拢起，抬眸只见那人明眸辅靥，宫内的礼数分毫无差，想是府里千挑万选出来的佳人。因碍于昔年的照拂之情，也因我至今仍对那人念念不忘，嘉瞻二字在我这儿总是能勾起回忆与热情：】
坐罢。论说你我本是亲戚，又有幼时的情谊，便不必拘着了。

（那些宛若神谕的字句、或简或繁，被人口传、抄录，最后以残页的形式流传于世。‘系用徵纆’，不及下阙。其魄玉雕琢的春纤匆匆阖上书册，换作一双秋水、盈盈地望向我，恰如垂髫初见，只是鸦睫下的眸光里多了一丝疲累）
（众多情愫油然而生，是从万籁的掖庭里漾起的波澜，难以预测、不可捉摸。视若一尾橄榄——从荒漠灰烬里冒出的翠意、阴雨连绵后的霁月当空。许是见我来，她原本的计划教我打乱了）
（与厅中独坐，一只狼毫、三两文稿。我将夜晚的凉风一璧携入群玉殿，鬓边沾了几分霜露）表姐（思绪七零八落的揉在了一处，终是在脱口而出时淡淡道出）表姐安好。
（月幕细若银弦，透过明窗斜斜的落在案台与扶椅上）这对镯是额娘叮嘱的，另外（揭开食盒的盖儿，眼底微微一闪，又添笑靥）这糕点是弄抒的心意，进宫时带了府里一位伶俐的丫头，还有当年的手艺，表姐尝尝？

【打从她进门起，我便觑着她，直到豌豆黄儿和如意卷的香甜味道飘散开来。我妄图在她身上寻找些什么，可岁月已带走了我所熟悉的一切，就像我也浑然不记得当年的点心该是什么味道。】
你有心了。
【茶茶病薨、豫王失势后，我与鹤英几乎不曾打过照面，与嘉瞻府也无甚往来。我如同一水澈的浮萍，在局促的方圆之内做着四海逍遥的梦。那是我短暂人生中最惬意、最快活的日子。如今荣王践祚，我又被困在了人心织成的牢笼中。她的到来，只是风起青萍的伊始。】
月影，将妆匣收下吧。
【用筷箸夹来一块糕点，不急着送入口中，先仔细端详了一阵儿，无论色香味，与御膳房所制也没什么大不同。她好心送来的情意，于我却只是束缚。我开始思念茶茶，思念月下泼茶。】
味道是不错，可惜物是人非——你已是嘉瞻氏第二个嫡亲的女儿了。

（万籁归一。群玉殿过于沉静，亦如掖庭的井，埋没太多不言而喻的秘辛。她被这份寂静包裹，本应诚惶诚恐、却换以淡然顺遂。我于原地踌躇，涌至唇边的字句在她浮现的笑意下释然）
（疑是风雨前的安宁，小湖扁舟、不见涟漪。倏然，她话风偏转，意图感怀白云苍狗的情绪又戛然而止，慧思不解）物是人非？第二个，那第一个呢？
此言差矣！弄抒还是弄抒，表姐亦是表姐。只是旁人喟我一句贵人，称您为慎嫔罢了（轻拍其柔荑。业已聘婷，自是不能如少时耍赖学乖地伏在女鹅膝前、软肩）表姐如今有我、还有文昌，不是么？
（烛台璧影，紫檀馥郁。小炉里的烟丝袅袅而起，时而被经过的风吹歪了身姿）表姐如今这是想家了吗？（关切与犹疑堆积，咬字的气息愈渐斑驳）

【尔德的世界里，从来仅有寥寥几人，如今皆已永隔。眼前人，无论是养心殿的天子，还是旧日府中的姊妹，都是无关紧要的。只是我不忍拂了她的心意，仍笑道。】
嘉瞻一族，往后就靠你们了。你二人互为表里，可保无虞。
【言语之间，已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眼下我虽有嫔位之尊，在一众新秀面前端着，但不消多时，阖宫便会忘了我这个人。到时，才算落得干净。】
我出阁已久，如今倒不好说何处是吾乡了。你呀，再过几年就明白了，宫里的日子，不好过。

（放佛被海浪冲上一片崭新的大陆，在广袤无垠的陆地上、越过礁石，寻找清泉与传闻中的宝藏。初入宫围、在慈宁照拂下，也曾迈入养心殿，於昏黄的烛火下打量天子的面庞）
（他不发一言，不含情愫。周全的说辞里是淡陌与疏远，稔知这本非他所愿）
（或许是吧。盖因幼时体悟过阿玛奋力撑起的相敬如宾，屡次在额娘不在时向他问起，阿玛从未过多的解释、仅浅浅道来，他说他是欢喜的）
表姐莫要多思、免得伤神（耳谛其言、无从宽慰。一别嘉瞻俨然数年，她见过什么、听过什么，亦无迹可寻，眼下能做得不过是扫去她心间的芥蒂）后宫与前朝盘根错节，弄抒明白。

【她既有心来瞧我，我也不吝提点几句。当日荣王府，富察氏持重，恺颜与我皆是孤高之人。三族各有盘算，然而皆看不透荣王，可知其人用心之深。案上《易传》半掩，随手轻翻，正是忧离之象。】
嵩岳三呼，这天下就只一个主子。往后御驾前后侍奉，需得戒之慎之。
【当日受此封号，已深感不安，或许他对我早有疑心。是以方才卜得坎卦，更觉不祥。算计人心的高手，最受不得被人算计。一个“慎”字，如同悬在群玉殿梁上的一把利刃。只望她莫要重蹈覆辙。纤手取下髻上的白玉孔雀，俯身替她簪上。】
你最是机灵，切记多听多看，少说少做。

（她像在与我道别，也如同下了无期的逐客令，灯火阑珊、往后群玉殿与巡玉馆便再无牵连）
（搁下玉箸，聆表姐箴言。不禁颔首，柳叶微皱。我虽有万般困惑，此刻只消谨记训导。她素来谨慎，恐行差踏错。入宫前阿玛也数次叮嘱，天子身侧不似寻常人家）弄抒记下了。
（熏风吹动了窗牖，故仰首去瞧方才的月，教稠云遮蔽，加之方才表姐所言，不由灵台一沉）
（剪去灯芯，惹烛烨一颤）弄抒前日得太后宣召——（顿了顿，倏然喑哑，不知从何叙起，以打破席间的一丝疏离）只是皇帝瞧着，并不欢喜。

【尔德是活在精神世界的。困于尘网的二十余年，前半生有嘉瞻茶茶相伴，尚称得上岁月静好。后半生却在梦中颠沛流离。至于俗世的毁誉，她一向不放在心上。有些事，做便做了，认便认了，若水之无形，随物而赋。此番为人，到今日，着实瘁瘅。】
这话莫要说与外人。无论是皇帝还是两宫太后，何尝能与寻常人家一般呢？
【看似随心所欲，纵情诗赋，实则身陷囹圄，无奈而为。我竟不曾做我自己，当真枉来世上行走一遭。嘉瞻氏离去的背影，有几分肖似当年的茶茶。我一时出神，恍惚之间只觉是茶茶来接我，竟自随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