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苔复死又生，檐下昨夜细雨早歇，春露如珠，乍望之好似秋霜，扰攘喧闹间，却与尘世不相关。看过京城朱门青砖，再瞧江宁的粉墙黛瓦，花格窗兜住一汪湖水，隐隐绰绰透出碧色，攀着几株迎春黄蕊，此景色，已是睽违太久。）
（背手立在栏边，静静的目送下人抬着红箱，走过不远处那一架水磨青的桥，春池细纹一荡，两只鸂鶒仓促冒头，翠翅金缕，色比箱上红绸更艳，却仍担心春日迟迟，尤其显得慌张。）
（一经数载，未教青琐所迷，到底也是惦念的，那昨日恍如三更残梦，是真？是伪？凭你心生七孔，竟同样辨不明晰。）
（不经意回身，乍见她绣衫半藏于海棠后，两厢一对，红萼也无言，尽管腹内搜词索句，然多半难得出口。）
（而今，是青鸟未尝送抵的，可容我亲自描摹一番，经年后的宋辞含，我的——）“小词”

（东君始至，我攀上梅岗，想折一枝早春的红英给爹爹，归程时只知天色茫茫，至宋宅小屋一烘，周身沉甸甸的，才觉兜帽已沾满遥从北国来的风雪。而比淋漓的雪水更厚重的，是爹爹手中读了一半的信笺。于是我知道，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会有一艘轻船驶向海棠林，捎来京城的问候。）
（她在春天的水滨守候，看垂头的苇葭又抽出微红的新芽，萧条一冬的柳树聚成了雾，颜色却淡得要融进花影。一直到春水乍破，孤帆渐近，宋辞含也把自己藏在海棠间，看着高挑的青年行走在桥边码头。她迷迷糊糊地想，这个人要瘦一些，肩却宽，露出的脖颈泛着小麦的金灿，也许不是她的归人呢。）
（可我从不放过每一分希冀，踮起脚盼他回首，末了是苍灵怜我，借微热熏风递来少时的昵语。啊呀，爹爹定然会笑话我！已晕眩在“小词”中，竟还记得自问——可真是他？怕应羞见，今时今日之张郎中。不禁后退了半步）
：明...明重（旋即在惶然中低下了头，衣袂微皱）你回来啦。（又很轻地说给自己听，漾出恬淡的满足与欢愉）真的，回来啦。
：爹爹说，张郎中这两日办差要途经江宁，我便想，也许——也许恰巧能见到你呢！（我按住心底的风，努力显得轻松，却不解一场匆匆的相逢缘何要携带这般多的行李，他是要为谁驻足？）

然后呢？

捂住楼上嘴巴，悄悄偷看

（曾想，靖节先生回避尘俗，是怎样一个无意撞见南山，以至于欲辨忘言，可比我此际更难逢开口？舌后是生涩的，拟于杏小梅青，其中稍候着些许遗憾，于云隔雾绕的两人间。）
（双燕掠水而过，扰乱参商，分明占尽春色，此刻竟无立脚之点。伤彼蕙兰，含英扬光，若非真是我归音来迟，才得她下意识退后之举。怪雨盲风，我亦可岿然不动，这时却险些溃败于她一垂眼，转瞬，又生于她一抬眸，譬如寒尽春生，翛然已月明花静。）
“是我”（宽抚她惶惶，不觉柔声）“我回来了”
（所生信中切切期盼，令我暂别玉京，其间说不得有多少私心夹杂，亦或许日月盟约早该践行，拈着音书倚案的那一刻，思绪抢先迈上归程。双鱼可托付书信，到底比不得亲身更有诚意。）
“暮云千里，江流南下，日夜未尝停留，并不是为着公务”
（卿卿既不就我，便只好我就卿卿。提步向她而去，柳阴花下，余两三步间，静静瞧她片刻，禁不住弯了嘴角，笑着伸出手心，教她来握。）
“小词，我是为你”

（宋辞含的生活只有淡朴的白墙黛瓦和浸在水里的月亮，似乎不能理解这片素寥土壤对见惯繁华的张明重还有着旁的吸引力，眼中渐漫开迷蒙的雾）：不是为着公务？
（倏尔，清风起，薄云散，杳远处应有桂棹漾开一路柔情，鹂鸟鸣啼里，又叠一声“小词”，我陷进郎君的昵唤，恍若归身少年。捉住将逝纸鸢的丝线时，清寂的雨日并肩走过青砖时，他亦是唤我小词。）
（当真故人未变？竹青袖口探出指尖，轻轻颤，似曳在东风里的水仙花。可即便是凌波仙，恐怕也难尽诉我对归客的绵绵思念。）
：我...我曾听过一句词，“晓看天色暮看云”，大约能描摹你口中的“暮云千里”（我自然是着迷于他温热的掌，亦幻想过径直握住，又不能不忧心“小词”并非他心中的小词，仅牵住一片袖角。低眉缓缓言）词里还写，“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我猜...那便是写的我。
（可宋辞含有什么值得张郎中专程还乡呢？回忆来来往往的、忙忙碌碌的人，其间当属红绸最瞩目。红绸...似是猜到了一个了不得的答案，急急抬首，恰巧撞上他的眼波，杏目愈圆）：那，那些箱子？

（衣带垂着春风，不比袖角缀着的心意更婉转，无视她因久隔两地而造成的踟躇，反手握上去，一寸一寸，将那温软指骨收拢掌中，垂下的眼，隐隐含带无奈，一句叹息便泯然进风里。）“是同我生疏了”
（绀云暮合，映衬着她一截瘦骨，比惜别那日更缺雕饰，淡淡落下身影，竟连海棠亦可压了去，原是双燕缠枝的好日子，想来，到底成了我的过失，且拨开拦路花枝，牵着人慢慢向前。）
（因有一问，鸿雁为何迟来？是应当解释的。）“初至京城不通门路，才知做官并非甚么易事，何况天子眼下搏前程者不知凡几，我兄…”（话到此，声骤然一哑，似不忍提）“兄与我，皆不过太仓一粟，偶尔睡中思江宁寸土，醒来便不敢去想”
（何尝不是念着，君有患，却无人说得。四目相撞，那般明晰的惊诧毫不作为，方才的苦挣扎着沉落，一点恼意咬中心门，托起她下颔，便将欺霜赛雪的一段白腻轻轻扣在虎口，我要她瞧见我眼中认真，再不至于这般患失患得。）“卿卿以为如何？”
“小词”（郑重唤她）“天地遥长，我只想过与你共赴”

（温厚的掌覆于指骨时，玉英在风中又是一颤，枝桠向春水更深处展舒，寂寥几春秋的琼苞才初醒，灵台之中恐已花团锦簇。而这座笼罩在烟霭下的江宁旧城，却又承载了太多的苦痛，春江水皱，我恨不能抚其忧愁眉眼，悄然里，早是目睫低垂，眼含湿泪。）：不，请不要说那样的话。
（他不知他在宋辞含的心中比天地还辽阔么！我感到无力的哀忿，忽觉身轻，吐息渐近，他的目光灼灼，一时骇得我要躲。偏偏东君又唤我，缱绻之外更多庄重，神思顿空，原是琉璃的心被他捧在了手中。）：我...我不知...
（春阳破云，这时我再看他，竟不必再感到惊惶了。我的心上人，正虔诚地注视我，他拨开了云霭与缠枝，教我信任他、依靠他，跟随他。我再没有理由逃避。自他掌中轻挣脱出，一双素手环抱住瘦削的骨，我不敢去想，独行于北地风雪的他，要经受多少孤独。）
：人皆一粟，明重于我，却是浩瀚的海，葳蕤的木。天地遥长，我总是伴着明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