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初至时，我便知晓又到年长一岁的时节，如今不必往日，西宫太后的生辰，大小也要称一句圣寿。皇帝最是爱做面上功夫，元年时候便于中和殿设宴，御令前朝王公百官行庆贺离。彼时我初入慈宁，亦好这等热闹，生平头一次于生辰得此叩拜，自是称心如意得很——然也不过是一载功夫，却再难复当日心境）
（慎嫔死得蹊跷，我本也无意深究，凭她潜邸里头的罪孽深重，早就不该留那条命。如今殁了，我自是乐见其成，哪想皇帝这雷霆之怒，齐齐往静嫔同齐嫔身上撒去。换别人倒也罢了，可这彤庭上下，谁不知道此二妃是我西太后的麾下客，他便是不看嘉瞻同扬佳的面子，也不应这般违拗于我。本以为这大清门里，抬了蒙古科尔沁来的新后，名正言顺统御六宫，那这妃嫔间的体面妥帖，便也是她的分内之事。我平素无意做个处处为难的严苛母后，是故皇后甫一入住长秋，宸闱上下诸事，尽数交至她的手里。只慎嫔身后风波，委实闹得难看了些，方遣了她去皇帝处，略行些转圜，一介罪妃身死，难道还比不得天家颜面重要？如今这二妃放出来了不假，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同我那一手养大的长子，做了“同心”的帝后夫妻，齐齐转了利刃所向，冲我张牙舞爪起来）
（我自是着恼皇帝而今坐稳江山，竟也同我这般虚张声势。他待慎嫔是个什么心思，我未必真切知晓几分，可他行事是个什么手段，这十几年的光景，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我不成？只他到底是我儿子，便是母子情分淡薄，那也有礼法拘着——可皇后又做了什么去？让她行皇后之职，全了六宫嫔御的体面，可不是踩着我的体面去全！）
（心下生了此念，便瞧她处处皆是不顺眼。大漠亲王的女儿，便是再尊贵，也是打小失了萱堂，恐更是疏于教养，方养成今朝这等脾性，不知晓恭敬这二字，一则需对君王，二则亦需对尊长。她恐怕更不知晓，纵为皇后，在这宸闱里头，有心无力之事，亦不会比旁人少上半分——）
（今朝圣寿不比去岁，却也有诸妃相奉两宫太后一齐往圆明园来。皇帝同我内里如何且不提，面上亦做得周全，是而早早命人于小金殿设了宴饮。凤驾姗姗而至殿中时，皇后并诸妃皆至，眼梢一挑，见东太后业已高坐殿上。凤目徐徐将一众姝丽俯身叩拜之姿纳入眼中，方不急不慢于仁慧右侧落座，叫了声起）
今儿个倒是都来得齐全，皇后也有心了。
（绿波过处，望向静嫔同齐嫔之处，略略蹙了眉心）只今日这座次，怎生安排的？静嫔和齐嫔，且往前些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不待皇后多言，复而转首同仁慧笑道）她二人惯来是妥帖知冷热的性子，今日便让她们坐得近些，也好陪我同姐姐说说话不是？
（亦是及至此刻，方施舍了一分眼风予皇后，很是有些漫不经心道）皇后前日请安时，说还有什么新奇安排来着？哀家如今这岁数上去，大事儿尚且好说，可这微末琐碎，到底不如年轻时候记得稳妥了。

（宴起仙楼，万岁倾天下财帛，为他的生母、又或说为这不容余者置喙的皇家颜面，营造起盛大的天地一家春。）
（我近日方学得一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可如今，眼帘里尽铺满金佛如意、姚黄魏紫，更有彩缎鲜绸所点缀的乱真的珊瑚树，倒教骚人手下的自然造化，在滔天富贵前即被贬谪为一支荒诞笑话。琼液方经妮婢之手溢满行行桂樽，馔玉珠翠早已横陈在玉案前，使人后悔少长几只眼和手。障扇后恭立的侍史不忘适时偻身，敬添上一笔浓墨：是丹墀传喜？还是恩慈永沐？总归皆是上位者的簇锦团花，而绝不会是无名犬马或怨或妒、却难登殿堂的嘈啐。两侧雄踞的铜龙铜凤确是无从腾云，只好沦落为人间权力的陪衬。满殿堂的锦屏银灯更决计不会认为自己多余，它们只顾照亮这遍宇辉煌，若能再顺便窥照得三分人心、八分欲壑，说不定又是另一番无心插柳的效绩。我原先是不懂，中原女儿家皆是从何处滋养出取之不竭的绮思雅意，而待执掌金册多月，见观了彤庭匠心，堪称鬼斧，方知这等人造的盛世最勾魂，又何愁那些神飞的逸兴、摘星的黄粱梦无从施展呢？可到底，她们谁都不曾赏过烈马凤臆、茫野香花，也都不曾真正拥抱过乌力吉木伦河之上，一泻无垠的月辉罢了。）
（而这些心念终被圣母的驾临所打断。大草原的金珠重新做回大清的皇后，于诸鸾庭娇姝之前，领头向上座一拜，口中颂着文徵备好的祝辞，是一串抹角而世人却偏爱的譬喻。）
儿臣恭祝皇额娘千岁，祈愿皇额娘福海寿山、宝婺腾辉。
（尔后，循礼叩祝之声覆过喧天钟鼓，双耳间万象尽缄默，徒能捕捉千岁千岁的齐呼。）
（自二年三月，群玉殿坠月埋香，齐、静身投迷局，坤宁与慈宁西宫曾兴了一场不为外人道的短兵迎锋。可我纵不愿在觉罗母子间周旋，到底是揣着礼法所裁量的孝诚、凭着残存的善念，替圣母在养心殿前接下两枚烫手山芋。二妃之局旋即得解，我自当是旧事翻了新章，再不过问只言片语。再往后，东西太后自元年放权颐养，大小事宜操办，皆归坤宁，我俨然做起这百千人宴酣之乐的主。而眼下，这等养尊处优的妇人精心差使着她疏慵的眼皮、迟徐的声线，只赞了一声有心。这本是无关痛痒的行话、抑或一句她欲寻隙彰显给旁人的慈惠。可那牵强的顿挫间丝毫未留给我话口，但见她原先舒展的眉端，忽而拱起纹路来，这倒真真显得动循矩法的“布置”成为我一人的“有心”之举了。）
（倒想请皇额娘指教，这座次席位又当如何安排？——这句话埋在音腔里，只能先短暂充当个“无心”之人，听东西宫你来我往，完成她们连篇累帧的寒暄。这才稳稳启口。）
丽、宣、懋、娴、祺、礼几位妹妹，同昌仪皇贵太妃习掌宫务数月，近来上下操持，各有章法，皇额娘但凡有一二欢欣，自亦有她们的功劳才是。您只管宝贝着静嫔和齐嫔……儿臣可也要替其他几位妹妹讨了赏才是。
（再至后话，才闻圣母朝我发问。我何曾同她构造些什么新奇安排？又或仅是哪一日无心随口，倒令她捡了端倪。若直拂了尊面，殊不知将在脂粉战场前平白生发多少祸乱。未及思忖片霎，只得从容答她。）各宫的妹妹自是为皇额娘备足了心意，只待在您面前祝庆贺献。皇额娘可赏眼？
（便如两叶浑无默契的行舟：各自奋力避着水底漩涡，外人只望见一川静波而已。）

【我自当今遭西宫芳辰必乃是一派彩衣争献的泰平相，更忖量这蜀仙也劝的长生酒一岁方得一樽，是以不拘让她穆氏风光半晌、仅兀自作个烘云托月的闲散宾客。因来前便早将平居惯爱擎来引风吹火的锣鼓齐齐收歇，这一畔先行坐将凤鸾宝座上，甫受下数十红粉娇娘的万福金安，便有一众宫鬟殷勤来侍，当时梨颊慢生微涡，道是】
先不忙伺候——
【勿论何时，这和婉良善的菩萨模样还须做足。尔后凤眸居高览去，睹见画堂中红娇绿软，堪堪一个再造酣春。因也不免忖思小皇后心里活泛，且又匀她一道和煦眼波，下畔辄似同诸座儿闲侃起来】
哀家这遭权为来讨口寿桃果，再寻盏添岁酒，沾沾喜气儿。今儿个元是你们圣母的好日子，尔等只管先紧着她那头孝敬去，休要张罗哀家这处！
【如是不容置疑得一锤定音，众者见状甫似定了心。待珠箔高揭、西宫凤驾于众星堆簇中姗姗来迟，我亦无谓教她把母凭子贵的凤仪拿捏稳——曩昔她尚作德清馆娘娘时，便有个喜功好大的瑕玷，如今得以与我一道迎入慈宫，直恨不能峰头更立玉浮屠。冷眼瞧她且把二三裕令周至，又亲挑来静嫔、齐嫔两个近前奉侍，桃花面上浮来一笑】
她两个想也必当是那知疼着痒的玲珑人儿，不若不至教你见天儿巴巴惦念着，净不舍得教俩闺女也来东边儿伺候一回？【状似放达谐谑两语，此后眸波徐徐渡至二女座处，虽怜她一双玉人久禁囹圄，却更惜乎明珠暗投，当时青山半挑，又添】尔等深受圣母慈恩，今日可得兢兢侍奉才是。
【于满座众目睽睽下，这明晃晃的恩宠特加自然标占了她们唯一的归属。至于旁个蜂蝶浪花，既西宫吝啬于此际敷施薄露，便无妨我趁便笼络人心。及至细聆小皇后为诸娇娥讨赏，竟也于伊一席话中品咂出个新妇拈酸的野趣儿，反向右座儿嗔她半句】
好妹妹，你可万别只顾着座下那俩宝贝疙瘩！瞧瞧，只这一晌，满宫里替人抱不平的青天可来了，你这胳膊腿儿可仔细跑不迭！【语罢，方复正色，眼风直落向脂粉堆儿里亭亭盈盈的某处】哀家听闻襄嫔似早备了些个好东西，怎得还不曾呈上来予你圣母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