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月华见那舵手如此,索性便盖炉熄火,撩起竹帘,连同舱内刚才那盏油灯也吹熄了,将展骥紧紧抱在怀中,坐到舱口,一边暗发内力为孩子取暖,一边对舵手微笑道:“那炉子是给这孩儿取暖用的,并未沾染不洁之物。”随即不再多言,只淡然坐定。
“爹爹,你怎么不进来,怎么淋雨呢?”展骥在母亲怀中望着父亲,不解地抬起了小脑袋:“寒食又是怎么一回事?”
船上顿时安静了。耽搁这一阵,天已近全黑,雨雾中,船上的人彼此都看不清脸,只听见雨水扑簌打在零落的蓑衣上。展昭的衣服已经湿透,他的头发粘着额头鬓边,一绺一绺地蜷曲着。风小了,浪小了,船身更没有一点动静。若不是那个倾斜的角度提醒着潜存的危机,这江雨中的行船倒像是入了宁静的港湾。
“寒食……”不知怎地,每次一听到骥儿那清稚的童声,展昭的心就柔软了许多,仿佛虚空出很大一片地方,可以盛得下汴京的月光,江宁的美酒,芦花荡里的笙歌,醉仙楼头的吟唱。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颠沛流离的人,名叫重耳。”他的声音终于在夜雨中响了起来,带着乡愁一般悠远的味道,弥散在江波之上。“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曾有一个朋友叫介之推,不离不弃,时刻伴在他身旁。重耳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时候,这个朋友为了让他能够活下去,不惜……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给这个重耳吃。”
“啊!”小展骥吃了一惊,“那会很疼的!”
“是的,很疼。”雨雾遮掩着展昭的面庞,他继续叙述着:“介之推疼在身上,而重耳,疼在心里。”
“介之推伴着重耳走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等重耳过上了好日子,反倒离开了他。重耳想念与他共患难的朋友,想把介之推请来,留在他身边。而那介之推却不愿意,躲到了大山里。重耳心里一急,便派人放火烧山,想把介之推逼出来。”
“后来呢?”展骥很好奇,追问不休。
此时展昭已经坐在船头,穿过雨雾望向远方,迟迟没有再说下去。丁月华看得心酸,正要喝令展骥别再问了,却见展昭侧过头,一字一顿地续道:“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把半边天,都映红了。”
一众舟子都沉浸在展昭的故事中,没有人言语。
展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介之推,烧死了?”
丁月华看见展昭的右手在骥儿说到“死”字的时候握紧。
“是的。他……死了。”虽然隔着雨雾,但最后这句话尾音的颤动,不仅丁月华听到了,就连展骥,舟人,舵手,都听了个清清楚楚。那一霎,展昭的叹息仿佛融进了雨水,落在每个人肩头,滴在每个人心头,拂过汀上萋萋春草,江边渺渺荻花。
“那……那个重耳,他岂不是很伤心?”展骥小小的眉也紧了起来,他觉得父亲好像和那个重耳一样,也很伤心,于是小声咕哝了一句,“介之推也真是的,他出来不就行了么,干嘛非要烧死在里面呀。”
展昭缓缓摇了摇头:“介之推他……他是不愿和重耳在一起的。他只属于他自己,属于……自由。骥儿,”他的声音变得坚定起来,看着儿子,不容否定地续道,“你记住,寒食节,就是重耳为了寄托对介之推的哀思,令人们在这一天,不能生火。”
他重又站了起来,似是自言自语般,轻声一叹:“重耳对不起介之推,永远……都是。”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江上夜空。
“春雷!这可怪了,下了好一阵子的雨,这才来春雷,还带闪的……”舟子们惊诧一阵,窃窃私语。展昭的衣襟浸了雨水,本来再也扬不起来,此时却带着江中寒气,颤动在电光下的夜幕里,晃着丁月华的眼睛。
猫儿,我不是介之推,你更不是重耳。
没有任何声音,更无从判断传来的方位,仿佛只是在脑中乍然晃过,展昭觉得胸口一痛,又是一凛,便定定地立在了风中,清俊的一双眸子,瞬间被夜雨点亮了。
缥缈的声音,熟悉却又陌生。众人见展昭屹立不动,也凝神细听——只觉得波涛细碎,似是在江心吟唱,或是浪声,或是潮语,或是黑云压低,或是夜雾浓驻……夹杂着细雨的节拍,一波一波,向着船头打来,音律斑驳如幽谷的苔石,音质透明如原上的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