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开春天象并不清朗，雨多晴少，孤孑闭门娱心的日子里，泰半是乌云作伴，东南窗下的雨帘已不鲜然，反倒是西北廊下来的穿堂风，更能使人振奋一时。见识过了几朝的春与秋，终是在这般开朗与沉霾上有了易见的偏向：雨夜总难眠，惟有见至阳霁，脸上方才有些颜色。】
【小勾年纪轻，手上的力道也轻，因而不大会撑伞，描了淡梅的伞盖在头顶巍巍摇摆，几乎将半扇孤梅参差成簇。轻分去一眄眼色，却无意开口，免教她心里难过，只好微微仄身，将另一侧沾湿的肩头虚虚遮掩。】
【好赖只有几步的工夫，业已停步门户前。未叫侍下替我通报，知是人在斋中，遂抬手叩叩门扇】
哥哥。
（如果是弟弟，就到时候再改！）

【自檐上跌破的涓涓细流在早春的江汉轩外汇作一泓清潭，照着疾风骤雨浸染的松竹残影，斑驳得像一副超然脱俗的水墨画，径直蔓延到苔纹徐滋的阶前。料峭的寒飚将竹影作了些挪移，一壁还掀起了廊下铁马的窸窣声，于是铁马的影子也在窗牗上，悄无声息地挡去了一道穹湾馈赠的天光。这便是阴晴无定的春，有起伏不定的风波恶，也有倏然造访的同根生。】
【晏引所栖避的纸伞落满了连绵的雨，孤梅绽开了艳丽的色泽，为那水墨画添了别开生面的清雅芳华。闻得叩开牗户的脆声时我正俯身书字，饱蘸徽墨的紫毫正用稚嫩却板正的笔锋书写着今日见闻，奋笔疾书时成敬已为我将胞妹请来，见证一场‘笔落惊风雨’的奇闻】
“你来的巧，早一刻是笔墨不成书，晚一刻便是雅兴挥尽发。我写了一副字，明儿正好予以先生交差，你看看？”
【谨落银宣，是‘天窗通冥世，涓涓江汉流。’】
“春天的天光真好啊。”【我笑说时未免有些突兀】“比不分昼夜的凛冬好得多了。”

【馀下侍从熟络分寸，俱停在槛外听用，我回身贴阖门扉，雨声一时隔绝稍许，是以斋中便只我兄妹二人。兴许是理脉同源的缘故，二人皆非多话的性情，我虽更偏爱静处，一贯宽身独乐，不拘自在，但万事也总有例外。譬如我厌倦雨日浥败久已，常须与人同，方能稍涤愁苦，而于我之言，这阖宫、甚而是天下最自在的去处，也只能是xx轩。】
【与自己沏一杯茶好捧，踱到宽张的书案旁，正见才起的笔锋饱蘸玉泉，而‘流’字的最末一痕，已然凝出细细的沍涸。两列逸迹格力天纵，读来亦觉气韵高渺，只唇齿张合的一瞬，便仿佛已然有新亭过江，川色宣展眼帘了。】
我岂敢在先生之前妄自操斧，再说、我这一手的字你也知道，若还要反过来点评你，那岂不是阿玛给儿子磕头，岂有此“礼”——
【抱盏捱在他身侧，说这话时也温温笑着。平日鲜示人前的‘伶俐齿牙’，时下有如连珠泻出，倘使叫门外不经事的小勾听去，怕是要乍一句‘原来公主也会说笑’云云。】
但我看得出，哥哥心里有理义河山、永世之业。【也随之展眼窗上，春光虽尚在萌达，却已然有刺破缠绵阴霏，倾向冥世的力量了】就像春天的天光，不也是哥哥心中的那扇天窗么？

【赤乌毫不悭吝地贶予金旸，将阆中竹海照得熠熠生辉，浑似松斋深山林，佛门清修处。阿引算作‘入乡随俗’的第一人，自觉得捧过一盅方沏的清茶，教那六安瓜片驱散霡霖的潮润，方能好生品鉴一幅飘逸有余，笔力稍欠的示己书。百川东到海，那笔锋幸也不曾断绝，乍看时行云流水，一脉通天地，所幸她不曾有先生犀锐的双目，便可环臂旋踵，笑作闲逸趣侃】
“你不是作先生来点评我，而是作胞妹来‘品评’兄长，兄妹昆仲之间，若是连这层礼都阙失不提，那还真是情如云水，凉薄透顶哪——”
【哂时展露的是方换不久的新牙，话也说得顺畅，不似从前换牙时那漏风的老人言。那纸宣被牗外的北风吹得作响，几度的飘扬令我觉着它是向往冥世，意欲展翅翱翔。毫不留情地，我掷过一座山石将它镇压，一壁望向幼妹湛了眉川】
“万世之业麽？阿引，你怕是将我看得太高了。你的兄长我——”【氍毹上有影子，是我同她的、尚且矮小的蚍蜉像，我摆首，双手一摊，说得无奈】“可还不是可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
【说罢是佯作忿恚的叩击台案，垂髫小儿的情绪总是来得快。廊下的铁马不断作声。我踱步往窗棂前去，探臂一退，将那木牗推得更开，这时铁马声更清晰，风也愈凉，吹得人仿若醍醐灌顶，清明无量】
“我想天窗能透落光明，驱赶天地浊气，可你进来时我竟不能从这窗牗上寻着你半分踪迹。是而我又想，天窗不过方寸，光亮不过几束，又如何能铺天盖地地倾覆九州？我正苦恼又遗憾，后来却也想，也罢，暂且只叫这天光笼罩着江汉轩，护你、护我，便也足矣了。”

【先时一朝双喜，弧帨同悬，除却引人称叹百福具臻，也同样喻证二人的此后来日，当是彼此徵应轇结。我们几乎是齐时就傅，同期而龀，于旁人眼中也总是一体，降诞迄今的太半岁时里，自然也都时常相伴。至于永寿的饮绿、流西，反要叫我警惕投足举手——譬如额娘待我的淡漠，是最沉重而不能言的枷镣。】
哥哥总会长成七尺男儿，会有顶天立地的那一日。
【如今我的身量业已不及，只堪堪比至他肩膊，习惯了仰起头说话，由是声色也不觉带了一点殷殷的盼与叹】
哥哥糊涂，待日后阿玛锡赏爵号，你是要另立府第的，那时宫中便没有江汉轩了，倒不比我那秋白阁屹立长久。因而哥哥又何苦囿于这区区屋舍，将天窗开得更大、更高一些，去庇护更多的人，不是更好？
【血亲脉缘的森束缭结，使得我们在降世之前，便已然灵府相印】以咱们两人的默契心照，我敢断言，这才是哥哥心之所向。

【江汉轩中最令人惬意的便是阆侧不惧霜霰的青松，它四季皆秉持着苍翠，纵是茫茫无垠的黯淡雪日仍能馀留地载山川一道欣欣向荣的骐骥，更罔论是曦日尤盛的春夏，甘于凌云霄的松将包藏燠热的光挡下泰半，是而雨后初霁之时，照入牗内的日色不寒也不燥，恰如其分地滋养着案前稚气未脱、却空怀壮志的同根帝嗣，连同案上的那副字，都在斑驳的日影下化作波涛翻涌的江海。】
“天地太沉了，哥哥作不了共工，也作不了盘古，不过——”【小女孩儿总是仰着头与我说话，我笑着垂过首去，那比她稍稍大了半圈的手掌便抚在她的削肩，让她踮起的脚尖可以安稳地落在氍毹上】
“不过为你顶着天，哥哥自然是不在话下的。”【我与阿引是一母同胞的亲缘，脐带连着的是血骨，昭彰着近十月来我二人在未见天日时的同气连枝，是而我对她便多添一分绝无道理的包容，这并非是额娘与旁人的教导所至，而是福至心灵，也是甘之如饴。】
“秋白会为我留一扇门，开一扇窗，对不对？”【飒飒的风仍羼着料峭的春寒，却令人极为餍足。新裁的青衫宽大，衣衽飘忽着作了碎声，我阖过眸去感受雨后的满是泥土味的清气，落过雨后的紫禁城变得凉爽非常，天际的湛蓝愈甚，正透过她口中的天窗，一点一点地渗入人间】
“知我者，唯你小机灵是也。”【笑得便更开怀，露出了还没长齐的牙】“雨停了，满足你一个愿望。”

【单薄的肩头经他轻柔的掌抚后，裙摆之下一双悠悠翘起的后跟，便极温驯和顺地落下，纵然叩在氍毹上了无鸣响，却不防在心间掷下柔长的深深一掟——其实并不止于此，每每得他如此安帖，只觉世间万千俱堪归尘归土，笃定泰山。】
【言间早已逾过往日稀松的范畴，无论这一室的对白如何沉声静气，都要比檐外的淫雨更加掷地有声。心潮既起一刻难明，字字句句皆向着某个不可说的来日而去，正如时下分明是剪不断的乱丝烟雨，我们却誓要为彼此挥解辟尘，列炬春光。】
这扇窗既开了，便永不再关上，哥哥不作共工与盘古，便只管作你所想，秋白窗下，总有一个我呢。
【杯中的茶已然半凉，然而心上却热烈。骤然得了此般一个予决的权力，神思都郑重起来，盖因生来诸事，鲜少能有许我做主的机宜。手指绞着轻朱，氐首似乎是真的绞尽脑汁，然而酝酿良久，终于只作了个不甚明白的笑】
这雨要下到明日呢，哥哥先欠着吧，容我攒一个大愿望。
【心愿常是在时刻里迸出的热望，长至如今的年岁里，失意总要多过得意，因而难免多愿贪心。】

【早春的京畿总是阴晴无定，适才浮落半空的霁虹原是昙花一现，只消得一阵寒飚倾袭，霎时便化作子虚乌有的泡影。廊下的铁马又极不安分地晃动着，昭彰着细密的雨又将倾覆皇都的‘壮举’。只消得半刻疾风又起，我亟亟地将那扇牗窗阖过，只馀下一道微乎其微的缝隙，以免今日的‘大作’毁于一旦。淫雨霏霏，可我旋踵睇向小妹时，沉渊的目里有包容万象的江洋，于她，我总是温润之至。】
“阿引，谁说你不善言辞，我看，你会说话得很。”
【抚过她肩臂的右掌顺势垂落青衽，一壁牵过她的腕往堂外去。江汉的方寸之地已容不下高飞的鸿鹄，反是阆苑凉快。孩子心性，总是要去听雨触雨，不愿栖居殿中，平白作个看破红尘的苦行僧。檐雨不止，阶下的新绿承着雨露，想来定要葳蕤而生，便如她一般——我始终坚信，那将我的小妹紧紧包裹的冰川，终会在一捧炽热的暖旸里化作涓涓的细流】
“大愿望？”【未曾长开的剑眉半挑，我微抬掌探臂，掌心即刻便被不息的水珠填满。凉快，惬意，我便笑哂得更开怀】“可别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我不是大罗神仙，也要量力而行，量力而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