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我愈与念慈交契、便愈明晰地感知到,她同女傅口中那位“寡言内敛的公主”是有许多不同的。
觉罗氏族领天命、受天恩,觉罗掌珠自然也受花神垂怜,于是当她们衔珠落世时,她们与生俱来的风骨便被赐以具象,或骄矜、或温煦,无所不能的花神皆可在她的仙圃中寻出一种来与她们相契:譬如道琴,她便肖极报春花,总能使人感知内里蕴藏的勃勃生机;又譬如颖卿,不染尘泥的亭亭风荷或堪配得她的纯善与端懿,而我竟一时不能在并不“幅员辽阔”海识中捉出一种花来比拟念慈——她似乎像掩匿在夤夜中的木樨,枝上还有几颗秋露未消,需有心拂枝分叶去寻,方能揽清香入怀;又似乎像此境中环抱四围的雪梅,尽管独占整个冬的风光,却并不擅(或并不愿)将其展露,任凭玉絮累坠梢头、掩其形迹,任凭北风袭卷、霜寒侵摧,却总能恰到好处地、馈人一袖暗香。
“念慈实与雪梅有些像的…又有些不像。”眸光聚于她身,闲闲笑道,“一般的纯净无瑕、一般的隐忍倔强,外观之好似不易亲近,内里却揣有炽热心肠。只不过雪梅尚会浮涌暗香,使人可逐香而探;念慈却全然不显山不露水,纵使有心发掘、却也难察呢。”
与她共拢着一炉春,步调很相和地骈行于甬道中,绣履并非是有意、却无可避免地将一地清辉踏碎。与惯常的波澜无惊不同,谈及灯市盛景的念慈声调中藏了些许雀跃,更有不加掩饰的艳羡与向往。祝公主沈默地谛听着,沉寂于灵台中的节贺文篇也在念慈娓娓的叙述中愈渐鲜活,萦纡在遐游的神思里、又幻化作具象:白昼不会垂落,声势浩大如山的花灯飐风荡着春烟,置身于火树银花间的众人会恍然以为是星汉坠落…俱是一墙之隔的禁宫内缺失的繁盛与嚣闹。
“传闻上元日神仙也集会,瑞气聚合、祈的愿就更灵些。念慈若择定要习焦尾琴,正好可向神仙讨求一个学有所成。”
“只是我并无甚麽要同神仙祈求的,托生在觉罗家,端居高堂、衣食无忧,已然是足够教人艳羡了,不好再贪心。便同往年一样,求一个国泰民安、椿萱康健,”蹲下身,将掌中河灯送入流水,“再求一个、愿念慈事事顺遂罢。”
(风)
一声闷响携狭促的低呼划破漏夜阒寂的帷幕。慌乱的祝公主只顾“排兵布阵”,全未察身后仅一步遥的树槛,花盆底结结实实地踏了上去,尔后摇晃着歪倒在古树盘虬的深根旁,一并带倒了相援着臂的庸公主。羽纛高张的小兽似也未料及会有如此戏剧的一幕,不再向前逼近、而是将左右前足一收,小身板儿闲闲倚上两只后足,额下那对圆魄牢牢锁住两位狼狈的公主,一副饶有兴致的派头。
如是一出大起大伏的戏码过后,长街正中闲坐的看客也倦了,连怀庸掷去的木支都懒避,须臾便重遁形于四合的夜幕中。见此情形,我与怀庸皆是松了一口气,方知平日徳备幽娴的怀庸竟也有如刻下蜕去礼规之茧、抱朴返真的嬉笑怒骂时,有些忍俊不禁,又不知是否该对她适才忿忿的斥责佯作未闻,一番权衡后只宽慰道,“便由它去罢…兴许也是被哪宫主儿弃了,无可果腹才想出来唬人讨食儿,怪可怜的。”
“还有便是…可否劳颖卿替我瞒下今夜之事?你瞧…知晓我如此畏怵肉胎小兽的人并不多。若这场闹剧的窘况传将出去,教姊妹们省得怀祝是如此胆小之辈,怕要惹她们笑话的。”
(花)
镜前的公主间或不安分地扭动着雪颈,其后端坐绣墩上的那位紧拢着眉,似乎手中所执非是金枝的细软青丝、而是如何也揣摩不出搦管者笔意的文篇。试探地将这股发分去前侧,旋而又觉不妥,于是再撩回耳后,往复来回几轮尚不能忖得最合适的编法,还要分些心神留意外间的动静、忧心耽搁了时辰,膺下很自然地祈盼起福至心灵的一点顿悟…
“…啊?”放纵神思飘游,须臾才滞钝地品出怀昌言辞中戏谑的意味。适才那句“咄咄逼人”的追询俨然是一副女先生作派,较重华宫那位古板又严苛的正主过犹不及,竟果真教她唬得一时噎喑。两片不识趣的红云飞临杏颐,正欲讪讪告饶,却忽然腾起难得的顽心,于是笑道,“我倒果真还未体会过做文章犯难的滋味…不如请姐姐赐教一二?”
须臾的静默留与她品读话中何谓,尔后得逞般地轻声笑了笑,软下话音,“好啦,同姐姐顽笑的。我听外间喧声愈发响,想来是将至时辰了。姐姐快莫动了,咱们快快梳得,好瞧烟花去。”
(聊赠一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