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传胪，丙子诸生要拜驾叩谢天恩，左右秩秩，排开几列人跪听奉榜授受，仪如奉策题无异，只是进士们需戴三枝九叶的顶冠，还要挨个的磕头，二甲不必出班，原地磕完了就行】
【俟三跪九叩行过数次，诸进士从左右掖门出，回至筵席上，众人皆绕着三鼎甲唱贺，方刚与松林还有话未讲完，这嘈嘈间一时寻不着他，烦得很，信手提了一长颈酒壶，所盛是天宫玉露，不必小盏，对嘴即饮，阔步往涌动的人群里走去。其间，我听到了许多声音，称哪位文进士的策论写得佳，可堪千古名句，赞丙子武科哪位勇士骨骼惊奇，将来必成巴图鲁，臣工官员间的攀谈，怎么听都是悦耳的，怎么听又都是一堆废话。一回身，酒壶险些撞进那位四爪正蟒的怀里】对您不住——
【先是脱口而出的致歉，扶正了菊瓣纹壶帽，方抬眼瞧清人，柳璨在耳边递来称谓，于是又夹着酒壶，抱拳道】卑职贪杯，冲撞了王子，您多见谅。
鄙姓曹，名在二甲榜上，忝职直隶通州协【自斟一樽玉液，与他赔罪】方才失敬了。

不妨（我一拦他，手上并不使劲，只是掌心略一搭过人的袖子，——实则他方才那一“险些”惊得我要出手，倒不是忌惮他，是怕不慎湿了衣服，无缘无故做了只落汤鸡，落水狗，何况我袖子里揣了只猫，小猫，且睡，刚醒，悄悄地探出脑袋。）
（他有壶，我有猫，酒壶能夹着走，猫可不成。我只得歉歉地与他示意，对不起，这酒不是我不想喝，实在是没有手。）
您是二甲头名，不认得我，我认得您，——您这位奴才倒是好眼光，我阿玛抱病府中已久，还认得区区在下。
（我低头，把袖子里这小玩意儿捞出来，教它上我怀里呆着，它却仍有不忿。但只见身背后人声鼎沸，吓得它飞起两只耳朵，爪牙尖尖，隐约似有怒色，我只得哄道：）
您是？往这人群中去？那不巧，我是往没人的的地界走，且揣着心事呢（指猫。但看猫，不看人。）那处人多酒好，曹大人春风得意，与他们喝酒去吧！（小猫咪了两声。）
直隶好地方，我倒还没去过，内位，那儿（偏回头，一挑眉毛）直隶总督，刚才还说起您呢，夸您骑射一流，真是我大清国一员虎将

【曹巳章扯起嗓门】什么总督，臣还不曾见过啊。
【那日高觞流水的酒席，我自宫里回到府邸，耳蜗子里震出了许多碎屑，属实是忒吵了。不仅是因为吵嚷嘈杂，还因听到太多故弄玄虚的话语，废料进的多，非得左耳进右耳出不可，当然缘是我听不懂他们隐秘的深刻的对话。往他所示意处扫过一眼，还是没捉摸明白，他所指为何，是以欣然地错过了用意不明的赞美，其间或还与诸多事物擦肩，我仅称之为事或物的，皆是与我之外的、无关紧要的，错就错过了吧】
【被他婉拒的酒悬在二人间，时辰稍久，容易串了味，不能糟践了一百八十钱一杯的好酒（也不知被谁唬弄，深信不疑）】你不喝酒？
【那我走？可我还是没瞧见松林，很无奈地收手，杯口向着自个儿，一饮而尽】我不是要往人堆里扎，那里的酒，与我壶中本无殊异，大家伙也不都奔着吃酒去。譬如我，我也不止为喝酒。
我去寻个人，翰林院的荣侍读，您见过他么——同我一般高矮，不胖不瘦，长得嘛【我竟然憋不出一个词，用来形容荣元吾，哎，还是书读的少了】挺好看，眉清目秀的，出口都是子们的文章。我就上殿拜驾谢恩的功夫，回来已不见他，又不知叫他躲到哪里清静去了。
【曹大属实瓜得厉害，才方言失礼失敬，这刻又不管仪节姿态，热切地寻找着，目光四处环顾着】闹挺！

是吗（我把猫揣进怀里，伸出食指，摇了摇）轻点（那只猫的耳朵彻底飞成两片薄刃，硬脆脆的。我加快了两步）
我喝酒，但我的猫不喝，它怕吵，我是陪它来的。（我对他解释道）直隶总督那丹珠，上任不到三个月，已将那群因欠饷而闹事的兵丁收拾得服服帖帖，三百五十余名兵丁，一齐上奏给陛下写歉文贺表自白书，写得人不知是该好气还是更该好笑。这样的雷霆手腕，勿谓言之不预，你既调任至他的属衙，理应该见见他的。
（话说得很淡，也轻，带着点笑。其实他说的人我认识，不认识也得认识，今岁奏请革制时，满朝文武，少有送碳如荣君者，可此地花团锦簇，觥筹交错，我没有夸奖人的兴致，我只爱跟这老虎似的小猫蹭蹭鼻子。）
——一滴水入了海，一个人赴了席，他若在人堆里，你自然找不到。这儿到处是鹤是虎，才子佳人，你下回真要找他，就别约在像这样体面的地方。否则到处都是大人，侍郎、侍读，十个里有九个，泯然众人，找不找得到，可就看缘分，看天意了。
（天意。今日的天很蓝，蓝得像人手画出来的那样，金光烂漫，美得近乎虚伪。我也顺着话音，身在场外，把目光投入到场内去，这些靛蓝色、海蓝色的官府与朱红色的帽子我都熟悉，其中交错着见过、没见过、见过却没有记住的脸，我便眯起眼睛，一个一个地数过去。数到三十一个，数得猫又开始乱叫，我只得把它抱小孩儿似的翻抱过来，四脚朝天，撸它脖子底下的那搓毛。）
你这位朋友胆子很大，我想满朝文武，没有人没见过他。找他的人多了，你找他做什么呢？

【听清那丹珠的名讳，我粗略地从记忆里抽调出对于这人的印象】
我老师受那督大人节制，我倒一直未见过【两个人的对谈，提及第三人多没意思】迨到直隶领命时，得空见见，不得空，也会见到的。
【酒后爱笑，无缘由地笑了一声。他与这筵席上的多数人很不同，虽然有着近似的服饰与顶戴，但他的心意，却不与这里的人生在一处，而在他袖中另一番乾坤】它的叫声，比这里许多声音好听。
【曹巳章夸猫骂人，一点儿不带隐晦的，骂完又哈哈大笑起来，狂放且恣骜地看着场内盛况，直至听到他对松林的形容，笑声拮然而止，颇为新鲜地转回目光。我对荣元吾所有的认识，全源于自身情感的驱使夺定，幼岁交于江东，我讲了诸多关于朝堂的故事（通过曾祖父的回忆中捕风捉影而编造的），让他对此执迷，后来他先一步登仕，我十分地好奇，身居廊庙的荣松林又会是何样的形象】
胆大，我竟是头一回听人如此评价他。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少，想见并无须借此堂皇之地，随处寻个茶棚，也能行。【原本无话可说，但要讲述起荣君，我有一千句】找他的人很多么？——难怪，我当是他还生着我的气，才方哄好些，转眼又不知哪里去了，看来是被人抢去吃酒了。
【饮尽壶中仅剩的两滴酒，我又迫切地抬起脸，眼巴巴地望向那里，话语难免起了醋劲】那里的酒，很好喝么？

是吗，我这猫可不喜欢跟诸位大人比，小玩意儿脾气最差，你已得罪它了。
（对不对？我把它掂在怀中，看它双瞳倒立，漆黑的一条线。小猫听不懂人说话，只会伸出毛脚，照着人脸进军，要把我抓成个睁眼瞎。）
既然你与他见面的机会不少，倒不如自己去问他我这人喝酒十分挑剔，也不爱听这些谁哄谁的酸话。你跟他比跟我熟，改日约个茶棚，别在这冠冕堂皇之地再撞着我。
否则我若兴起，也要分一杯酒，大人岂不是要问荣君，“怎么，他的酒更好喝么？”
（是不是？听他的笑，我也淡淡地笑起来）不知曹兄是哪位高人门下？

是吗，我这猫可不喜欢跟诸位大人比，小玩意儿脾气最差，你已得罪它了。
（对不对？我把它掂在怀中，看它双瞳倒立，漆黑的一条线。小猫听不懂人说话，只会伸出毛脚，照着人脸进军，要把我抓成个睁眼瞎。）
既然你与他见面的机会不少，倒不如自己去问他。我这人喝酒十分挑剔，也不爱听这些谁哄谁的酸话。你跟他比跟我熟，改日约个茶棚，别在这冠冕堂皇之地再撞着我。
否则我若兴起，也要分一杯酒，大人岂不是要问荣君，“怎么，他的酒更好喝么？”
（是不是？听他的笑，我也淡淡地笑起来）不知曹兄是哪位高人门下？

【且说我不会夸人吧，夸只猫都费劲，三两句没夸顺心就炸了毛，可从曹巳章嘴里吐出这么几句尚算能听的话，已属十分可贵了。】
【可若要我再硬编出好诗，抑或好词来，让一只猫或他的主人开心，这就实在勉强了——不是愿不愿意，而是肚子里真没这墨水儿，丙子传胪里任挑一位，或都能说一串好话，将这场面糊弄过去，唯独曹某人嘴笨办不到。那能怎么做，只好朝着他怀里的小猫，歉意地一笑】
那么，也对您不住了【对猫，不对人】方才得罪啦，猫大人多见谅哈
嗐，这喝酒说话，话赶话到这，荣君要与人吃酒开心，杯盏都举到那儿了，鄙人不高兴，难不成还能再去将他酒给摁下来？【目光稍有一偏，又寻不到他，已不在意了，且随口答一句】我啊，武傅是龙泉关参将，姓唐名蟒，几年才能进一次京，不常与王公大人们碰面的一位。

它怎么算大人，看来圣上不该调你去通州，倒该调你去千步廊。
（我冲他一笑，含着一点歉意）多见谅，我这人不会说话，也不是很会喝酒。照我说，喝酒是为了高兴。一个人喝酒是为了自己高兴，两个人喝酒，是为了大家都能高兴，众人一起喝大酒，就是为了在场的宾主尽欢，普天同庆。大人与荣君一起喝酒，若是你不高兴，他可还喝得下？那不是勉强您吗？
——我料荣元吾是个君子，舍不得。
（揉揉鼻子，又揉揉鼻子，揽着小猫的手一松，任它往琉璃的房梁上窜。）
天高皇帝远，怎么会得罪那单珠呢（话显出很可惜的样子）莫非是令师与那大人喝酒，劝酒劝得太狠，叫那大人难做，心里不高兴了？（我一顿，松开的两只手，一上一下，交抱胸前，谑道）
曹大人，那可就是你师父的不是了！

【我们针对喝酒的问题，谈论了许多，放眼这满座皆是贵子，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位“狂徒”如我，众人忙着微妙的攀附、忙着为新一盘棋子博弈布局，独是曹巳章光顾着讲究喝酒。】
【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复又从小厮手中取来樽酌，稍满金杯，畅言不讳】我不是君子，但也求高兴。
【已不知是第几杯酒，在喉间分辨不出冷暖，天子家的斗酒十千，也未尽如诗文中写道那般，也会喝腻。喝到肚里的酒，若再吐出去，就是殿前失态，不给筵席主人面子，常言破烂之家还讲宾客礼仪，何况是爱新觉罗的场子】
【继而道】我的老师，也不会做那些场面事，一脉相承，在下对此亦是一窍不通。得罪人，是没得救了。